空气里飘散着的细细雨丝,以及枝头冒出来的绿芽,无不昭示着早春的到来。
这样富有生命力的景象,也令人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杨文萍和何劲这几日都不在广州,据杨文萍所说,她嘱咐了韩屿来接何冉出院。
何冉足足在医院门口等了半个小时,始终没见到他出现。最后她不得不拄着拐杖,自己拦了一辆的士坐回去了。
多日的失眠在接触到家里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时,终于得到了弥补,何冉整张脸埋进被子里,满足的一觉从午后直睡到黄昏。
昏昏沉沉间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知是谁回来了,她闭着眼睛不想动。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走来,时而虚浮,时而沉重,像是喝醉的人。
那人最后在自己床前停下来,何冉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翻过身。
看清来人后,她即刻皱起眉毛,“你怎么进来的?”
韩屿歪歪扭扭地靠在她的床边,笑得很痞。他喝酒上脸,眼神涣散,两颊红得反光。
韩屿甩了甩手上的一串钥匙,说:“你妈给的。”
何冉坐起身,朝他伸出手,语气疏离:“我已经平安到家,你把钥匙还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韩屿垂下眼睛,一动不动,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口。
何冉低头看,才发现自己走光了。她不动声色地将睡衣往上拎了拎,抚平褶皱。
韩屿勾起嘴角,语调轻佻,“不用遮,也没什么可看的。”
何冉闭着嘴不说话,无意与他起争执。
韩屿悠然自得地坐下来,歪头打量她:“听说你跟那个男的分手了?”
何冉面无表情,不作回应。
韩屿忍不住落井下石,“当初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不是卢京白,现在他还不是照样做了逃兵?”
他不屑地哼一声,又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我早就说过他坚持不了多久的,你还不信,跟我在一起多好。”
“我跟他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何冉避开他的手,面色如霜,“你只需要记住,我跟你没可能。”
韩屿脸色顿时不好看了,醉酒使他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何冉,你太不知好歹了。”
何冉不动声色地扭过头,“你请回吧。”
韩屿气极反笑,穿着皮鞋的双脚直接蹬上她的床单,冲着她耀武扬威:“我今天还就不走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何冉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平静地站起身,淡淡道:“那我走。”
她脚刚迈出去一步,就被一股蛮力拽了回去。虚软的身子经不住这般强劲的力量,重重地摔倒在床上,韩屿压了上来。
“何冉,你是诚心要把我气死吗?”他的脸悬在上方,面孔扭曲,像一头红了眼的野兽,“之前你说你要跟那个男的在一起,好,我放你一马!现在那个男的走了,你还是对我不屑一顾!你说!我到底哪里入不了你的眼?!”
何冉一张脸上神情寡淡,对于韩屿的发疯也完全视若无睹:“喊够了没有?喊够了你就走吧。”
韩屿彻底被激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突然埋下头来,一嘴用力咬在她的肩头,何冉吃痛地蹙起双眉。侵略并没有就此停止,睡裤的松紧带在两人手中来来回回,拉拉扯扯。
何冉说了句什么,身上的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全然不顾。她松开手,睡裤被韩屿成功拉下来半截。
何冉手臂伸向一旁的柜子,奋力摸索着什么。
床头放着一份水果盘,她中午削了一个苹果吃。
她的手不够长,咬着牙努力往前伸,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不停地往前伸,终于够到了。
手心紧握着那柄尖锐的物体,高高举起,她毫不犹豫地着朝韩屿背后扎下去。
刀锋破开血肉深插进去,那瞬间的快感让她将腰穿多次后的郁结都发泄出来了。
韩屿短促地闷哼一声,脸部肌肉骤然缩紧,身子僵硬得不能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才缓慢移动起来,碰了碰自己腰侧,那里一片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冉:“你真的敢……”
何冉用力喘息着推开他,站起身。沾满血迹的小刀掉落在地上,她说:“你不做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这么对你。”
韩屿的醉意似乎到了这一刻才全部消散,睁大的眼球爬满了血丝,眼眶里的惊痛呼之欲出。
身子靠着床边缓缓滑落,何冉颓然地在坐在地下,眼神失去了温度:“韩屿,你脑子真的有病。”
“你已经有那么多青春漂亮的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缠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
剧痛使得韩屿无法大声说话,愤怒也随之一点点浇灭,身体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不得动弹。
过了半晌,他才紧皱着眉头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就像我问你为什么执迷不悟地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也没法回答我。”
回味着韩屿的这句话。
何冉慢慢牵起嘴角,哑然一笑。
是啊,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找不出理由的,他们不过都是受心驱使、无法违抗的可怜人。
何冉不紧不慢地拨打了120,随即将手机丢到一边去。
她整理好凌乱的睡衣,披上一件大衣,朝门口走去。即使步履蹒跚,她的背影却带着一种断然、决绝的意味,那道背影令她看起来刀枪不入。
韩屿死死地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撕裂的字音:“你要去哪里!”
何冉头也不回,铮铮有声:“去找他。”
去找那个人。
我心向之。
从家里出来得太匆忙,何冉忘记拿上拐杖。车在小洲村路口停下,里面正在施工,车辆开不进去。何冉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了掏,数出几张现金递给司机,开门下了车。
寒风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身上衣服,挪动着双腿爬上眼前那座拱桥。
路边没有可以攀附的物体,何冉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辛。
她的身子东倒西歪,比脆弱的树叶更摇摆不定,不知是醉是疯。大街上的人都用或怪异或恐慌地眼神打量着她,生怕她突然精神病发作,躲得远远的。
以前从来不曾觉得这条路这么长,抬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何冉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不听使唤,她每走几米就要停下来缓一会儿。才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她已经体力不支,唯有意志还在不停地驱使着身体向前。
经过一块地势不平的石坑时,何冉不慎跌倒。那瞬间她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倒下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她双臂撑地,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无论怎么使劲都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
回过头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两条腿,捶它打它都毫无反应,何冉不停地在心里痛斥着它们的没用。
渐渐的有几个路人朝她围过来,对着她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走上前来扶一把。
何冉身上泥泞不堪,冷汗从额角滑落,嘴边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
她咬紧牙关,奋力再做尝试,那条腿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可到半路又一次狠狠摔到在地。
与身体一起轰然倒塌的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衣服穿得厚,不至于受伤,但皮肉撞击到地面的那一下钝痛还是蔓延到了心里。
何冉不再反抗,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生死由天。
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毫无尊严。无望地垂死挣扎,最后还是逃不了曝尸街头,接受路人异样的眼光。
夕阳西下,落日残照。
何冉抬头望着弥漫天边的血光,心底一片苍凉。
“小何?”人群中不知是谁在喊她。
何冉回过神,视线移到一旁,看见胖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她走来。
“你怎么了?”胖子走到她跟前问。
“我没事。”何冉垂下眼睛,淡淡地说。
胖子弯下腰,借助他的手臂,何冉终于缓慢地站起身,她问:“你见到萧寒了吗?”
“他回北京了啊。”胖子声音顿了顿,“我刚刚送他去火车站的,七点半的车。”
何冉怔了一下:“现在几点了?”
“快六点半了吧。”
沉默几秒过后,何冉说:“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七点刚过十分。
胖子一路争分夺秒,超了无数个红灯才将何冉送到火车站。
附近不能停车,胖子把车开走,何冉只能一个人走进去。
火车站给何冉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乱,人山人海,形形色色,即使到了晚上也是这样。
广场上的人大多都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有学生有民工也有许多白领。还有个别衣衫破烂的人,靠着栏杆坐在行李袋上,要么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包子,要么仰着头呼呼大睡。
何冉随波逐流地走进检票大厅里,这里人群更加密集。她抬头看墙上的车程表,距离萧寒那班车的发车时间只剩十分钟了,时间越来越紧迫。
她站在原地,四周张望,视线像扫描仪一样穿越人群。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她眼前晃过,或欢声笑语,或凝重疲惫,可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何冉目光急切地寻找,越急就越乱,她像掉进了一个千面迷宫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错失方向。
周围的场景像一面凹凸镜,不停地在眼前方放大缩小,视觉产生了污点,光线也变得昏暗,耳边聒噪的声音不断地冲击着她的神经。
多年的经验让何冉明白这是快晕过去的前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迫使自己清醒一些。
人潮涨涨落落,她伫立在最中央,捏紧拳头,卯足了劲。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名字终于放声喊了出来:“萧寒——!”
这一声长啸达到了她从没有过的音量,压过了人群细细碎碎的耳语声,压过了大广播里的通知声,那两个字荡气回肠,就像大山里敲响的洪钟,余音一直传到很遥远的地方,整个大厅的空气都被她震慑住。
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望过来。
还不够。
何冉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出他的名字:“萧寒——!”
这一嗓子音量比刚才更高,如鹰击长空,穿破云层,耗尽了她所有的肺活量。
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是生命爆发的力量。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何冉感觉到背后有人疾步朝自己走来。
她头皮发麻,手指颤抖,全身的细胞都在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叫嚣,发出共鸣。
何冉转过身,几欲落泪。
萧寒就站立在她的跟前,他目光深邃,眼里凝聚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亮如白昼的大灯底下,他的眼睛被镀上一层浅灰色的光圈,沉默的时候带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何冉过得不好,他也过得不好。
下巴边的胡子又冒出来一堆,手臂上的石膏还没卸下来,脸上的线虽然拆下来了,但已经留下了永生的疤痕,如果是女人就毁容了。
他们早就约定好了,当她需要他的时候,就算眼睛瞎了,脚也断了,他也要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现在,他就伤痕累累地站在她的眼前。
“萧寒。”何冉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叫出他的名字,她终于支撑不住,如一滩软泥栽进他怀里,“太好了,你还没走。”
何冉晕了过去。
萧寒将她带回小洲村,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何冉一直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萧寒给她量了体温,见体温正常,他才松了口气。
但还是放心不下,最近她越来越消瘦了,握在手里的那具身子瘦骨嶙峋,娇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萧寒摘掉她歪向一边的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那上面呈现出淡淡的乌青色。他沉静地打量着她的脸庞,手轻轻掠过她脸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何冉睡得很沉,没有血色的嘴唇也紧紧抿着,拧起来的眉头像是打了个死结,不知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看着她受苦受累,他却无能为力。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翌日清晨,萧寒被身体的异样反应唤醒。
他咕囔几声,缓慢掀开眼皮,却感觉到嘴角湿热。
“做梦了吗?”何冉看着他朦胧的睡眼,俏皮地勾起嘴角:“梦到我了?”
萧寒回望他,半梦半醒的音色带着沙哑的质感,“没有。”
何冉轻笑,“还说没有,我听到你说梦话了。”
“我说了什么?”
“你猜。”
“……”萧寒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张舒展开来的笑脸,若有所思。
他总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比如此时此刻,他应该谴责她,却连大声一点对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又从医院跑出来了?”最后萧寒采用了一种比较平淡的语气。
何冉有点不悦:“男欢女爱的时候,能不能不提那么倒胃口的地方?”
好,不说。
过了一阵子,萧寒换话题:“我听胖子说,你今天倒在大街上了?”
何冉低低地“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是为了找你。”
萧寒又问:“医生怎么判断你病情?”
何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说我活不过明天。”
萧寒没出声,但何冉觉得他应该在拿眼睛瞪她,表情还挺凶。
何冉无视,问他:“你火车改签了?”
“嗯。”
“改了几号的?”
“今天下午的。”
“这么快。”何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你赶着回去?”
萧寒说:“花店最近很忙,老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何冉不再问话,缓缓闭上眼睛:“那先继续睡一会儿吧。”
已经将近八点,萧寒不再有睡意,他下床洗漱穿衣,做好了早饭再来叫何冉起床。
何冉坐起身发了会儿呆,渐渐找回身体的操控权,才慢吞吞地走下床。走进浴室里,发现自己用过的牙刷仍插在萧寒的杯子里,她不由笑了笑。
何冉磨蹭了十几分钟还没下楼,萧寒担心她又晕倒,上来查看情况。见她安好无事,萧寒催促道:“快点下来吃东西,吃完我先送你回医院再去车站。”
何冉站在原地没动,神秘兮兮地冲他勾了勾手指。
萧寒问:“干吗?”
何冉说:“有事跟你说。”
萧寒半信半疑朝她走过去。
待他走到跟前,何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上半身凑了上去。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双眼睛却顾盼生辉地对着他笑。
萧寒选择不去看,他无动于衷地转身往外走,“吃饭了。”
何冉没有心理准备,被他带得往前一绊,萧寒忙伸手扶住她。
他心有余悸,语气重了些:“你安分点。”
何冉罔若未闻,就着身体倾斜的姿势,抬起腿在他身上轻轻地摩擦。
萧寒脸部绷得很紧,双眼漆黑,眼神却炽热明亮。
何冉眼角上扬起一抹弧度,她的所有肢体语言都在传递两个字,勾引。
萧寒声音沉闷:“我十点的火车。”
“我知道。”
“知道你还……”
何冉打断他的话,“萧寒,要走一起走,你休想甩掉我。”
两人都互不相让。
她紧紧拽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弯下腰来,“你到底想不想我?”
她眨着眼睛,在他耳边轻声呵气,“想就留下来。”
情人的眼神大抵是这大千世界、虚实沉浮里最戳人软肋,无法抵抗的一个劫。
最终萧寒还是败下阵来,败得一塌糊涂。
傍晚六点,天色渐黑。
开往北京的列车已经从站内出发。
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乱糟糟的床中央,结实的臂膀和大腿上布满一层细密汗珠,女人同样大汗淋漓的叠在他身上。
屋外不知何时变了阴天,狭小的空间里寂静得只剩下雨滴砸落在窗户上的声音。
萧寒望着天花板,一边平复着剧烈的喘息,一边说:“你存心不让我走。”
何冉半笑不笑,“我说了,要走一起走。”
“我不能带你走。”
何冉固执地说:“我不会回医院的。”
萧寒皱眉看她,“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
“萧寒。”何冉却不正面回答,只是不急不躁地唤他的名字。她抬起下巴,直视他的双眼,“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医院是怎么过来的么?”
“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她神情清淡,无比认真地说:“再在那里呆下去,我活不过这个月。就算身不死,心也死了。”
萧寒蹙紧了眉心,语气严峻:“瞎说什么,你只要配合医生的治疗,没有那么多事。”
“医生不是神,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他们也无能为力。”
“你要相信科学。”
“代价是失去你,我不要。”
“……”
两人僵持不下,小屋子里一时又安静下去。
“昨天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断了自己后路。”何冉翻看着自己的双手,试图辨别出什么,但吸附在指缝里的血迹早已被冲洗掉。
“韩屿要强暴我,我捅了他一刀,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她声音很轻很淡,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与自己无关,“如果你现在把我送回去,面对的会是糟糕一百倍一千倍的处境。”
萧寒因她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久久不语。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收起儿戏态度,何冉眼里前所未有的真挚,“你带不带我走?”
“不需要顾虑太多,在我的理解里,爱就是一件这么极端的事。”她耐心而平静地说:“你要么带我走,要么就在这里杀了我,一了百了。我宁愿死在你怀里,也不要死在那张冰冷的床上。”
“萧寒,这是我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却仍旧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如果今天你走出这个屋子,我不会再来找你,我们到死都不会再相见。”
“带我走。”何冉朝他伸出双手,期盼得到一个紧紧的拥抱,“萧寒,带我走。”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寒脸上的表情渐渐动容。他终于将她搂入怀中,艰难嚅动的嘴唇代替了一切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