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宁晓秋越来越剧烈的颤抖，惊恐的泪珠纷纷坠落，她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的脸使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摆在刘南辉面前。他明白了。于是他转过脸来，一动不动地将整个身体深陷在藤椅里面，仍然只是静静地在出汗。

天已经很黑了，黑得像墨汁。这父女俩不知道饿，一桌子的菜都凉了。墙上的石英钟在嘀嗒嘀嗒地响，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这父女俩一站一坐都没有挪动一下，没再说一句话。时间没有凝固，而这小小的客厅里的两个人像是完全冻僵了。

在十点半的时候，楼下似乎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刘南辉站起来走到窗前。他居高临下看见了路灯下的两个人影。他认出女的是雪梅。男的不认识。但可以肯定并不是郎大坤。俩人手臂交缠在一起，互相拥抱着走过来，快到家门口时，那男孩伸手一拽，把雪梅拽到树丛里。然后就只能看到树枝的抖动了。刘南辉的脸色早变成了蟹壳青，像暴风雨前最阴沉的天色。就在这时又转为灰白，像当年敌军阵营里挑出来的颓丧的白旗。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到门前。雪梅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未旋转，只见门钮一拧，整扇门呼啦一下敞开了。同时她的肩膀已经为猛然劈下的一棍击中。肩胛骨在棍击之下竟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刘雪梅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沉重的拐杖已经雨点似的不住劈下，在本能的躲闪中她没有呻吟呼叫，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父亲，直到被打得缩在墙角。

宁晓秋的阻挡是及时的。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狂怒中的刘南辉。他虽然老了，可毕竟是当兵出身，拐杖落下得又准又狠。晓秋拼命拦着，几次被刘南辉甩到一边又几次扑上来，直到整个人都坠在他身上，双膝跪了下来，死死抱住了他握着拐杖的那只手臂。

在雪梅倒下的墙角，新添了一小片血迹。而她的身上却看不出什么地方在流血，也听不到她哭。她只是想看看爸爸对她到底能有多狠，好让自己有决心永远也不进这个家门。她忍着。沉重的拐杖带着呼呼的风声一下一下劈下来，毫不留情。在凶猛疯狂的抽击之下，她怀疑她的骨头是不是断了，甚至怀疑打她的人是不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也许宁晓秋才是她的亲女儿。她感觉自己简直快要被打死了。但是她不会讨饶。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谈不上什么对错。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最荒唐最盲目的事情。什么信仰，什么善良，什么道德，都是聪明人用来利用傻子的说词。谁信那一套？爸爸对她下这么狠的手，这个世界上她还能再相信谁？

在这一场混战中没有嚷骂，三个人都在无声地流泪。雪梅喘息了一阵，在泪光中看着她父亲和晓秋，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跌跌冲冲地向外走去。

“雪梅！”晓秋叫了一声，刘南辉一把将她扯回来，“砰”关上了门。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我不认识她。”

晓秋开门去追，被刘南辉揪扯着，暴躁地狠狠一推。宁晓秋倒在院里的湿泥地上。她再次爬起来又再次被推dao。她的脸触着松软的泥土，泪水一直滴到泥地里。刘南辉没有再看她一眼，自己拖着拐杖进了屋。他的步态从背后看更加苍老了。

宁晓秋再爬起来追到外面时，雪梅已经不见了踪影。晓秋赤着脚在无人的街道上跑着，哭喊着，大声叫着雪梅的名字。而这沉沉夜色里并没有她所期待的回答。她的脚上流着血，喉咙也快喊破了。她找了整整一夜，直到天空出现了启明星，又一个黎明已经到来。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月亮变成了一个淡白的影子，晨雾中看不清远处可有人走动。她摔倒在草丛里，又爬起来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滑腻腥冷的苔藓染绿了她的裙子。对面的松枝上，一只松鼠警觉地注视着她，然后忽地一跃，消失在高处的树洞里。清晨特有的潮湿的冷气侵袭过来，她打着寒战。

这一场沉默的战争就这样过去了。刘南辉没有责备，宁晓秋没有辩解。两人全都一言不发。而这个小小的家庭现在只剩下两口人。雪梅已经消失了。

刘南辉受到了怎样的打击，晓秋是明白的。自从进了这个家门，至今十来年了，刘南辉对她连口大气儿都没出过，更不用说狠狠的推dao她。他当然是在责怪晓秋知情不报。晓秋也早就后悔了。如果在雪梅第一次有劣迹像时候就告诉父亲，怎会容她堕落到这个地步？而今说什么都晚了。害怕面对的最终还是要面对，而这时已经糟糕得不可收拾。这是谁的错？

“都是我的错。”宁晓秋和刘南辉心里都在这样说。而自责是没有用的。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就是：他们失去了雪梅。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刘南辉开始绞尽脑汁地追忆雪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好像是那个下雨的夜晚，从郎大坤被抓以后就更明显了。这件事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隐情？他想问问雪梅，可是她走了。晓秋对此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