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1 / 1)

叛逆的青春 书鸿 1430 字 2024-03-20

时间一天天过去。当第一片枫叶飘落在晓秋脚下时,正是第一场秋雨。这时雪梅出走已有两个多月了。刘南辉越来越觉得有必要把一些事情搞清楚。他必须去问雪梅本人。当然在此之前得先找到她。于是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便出现了一个白发残疾人的身影。他的头发几乎是一夜之间变白的。脸不洗,胡子也不刮,灰头土脸,形容枯槁,憔悴得不成样子。面对这样一个人的焦灼的询问,过路的好心人总是报以温暖、同情的一笑。然而回答却让刘南辉一次次失望。大家众口一词说出的都是同样的三个字:

“不知道。”

刘南辉怔怔地看着人们,脸上陪着客气的尴尬的微笑。笑得脸上的肌肉发酸,却完全遮掩不住他的颓丧晦暗的脸色。渐渐地,他不再努力去笑了。因为他把这样沉重的笑容长久地挂在脸上会坠得他腮帮子痛。那些熟悉的街道变得越来越长,长得无边无迹。整个小城也变成了一片旷野。他在空寂无人的荒烟蔓草中行进,走得很累很孤独,并不知哪里是家。铅灰色的天空下是铅灰色的街道。街上永远有玩耍的孩子,有卖吃食的小摊子,可是没有了爱吃零嘴的雪梅,没有了她雄赳赳翘起的羊角辫,就变成了寂寥的空城了。他长久地徘徊在街上,直到腿痛得像断了一样,完全没有力气行走才会把拐杖倚在墙角歇一歇,然后又开始漫长无休止的跋涉。而雪梅还是不见踪影。

刘南辉正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发现了角落里摆地摊算命的盲人。一面皱巴巴的八卦旗和一只长了癣大片大片脱毛的老猴子看来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刘南辉认识他。可当年是兄弟俩。另一个呢?他走过去在盲人的地摊前蹲了下来。

盲人抬起了头。他已经听见有人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有些激动。这一脚重一脚轻的脚步声只属于一个人,是他来了吗?刘南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盲人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待他开口,就问道,“你是来找雪梅的吧?我看见她了。”

当然刘南辉明白他所说的“看见”是什么意思。找了这么久,突然有了雪梅的消息,他反倒有点儿愕然。盲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钱给刘南辉看。

“这是她刚才给我的。她扶着我过了这条马路——她是个好孩子。”

刘南辉觉得眼窝发热,鼻子酸了。“好孩子”三个字使他心头一暖。雪梅能这样对待一个盲人说明她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可救药。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了那样?这里面一定有他所不知的隐情。

孩子,爸爸是不是错怪你了,还是你受过什么委屈,爸爸没能及时地保护你?刘南辉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反复追忆她成年后的一切。他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疑点,也就越来越后悔对孩子动手。

他的拐杖是硬木的。他盛怒之下的力气是很大的。雪梅伤到哪里了?会不会骨折,会不会落下什么残疾——天哪残疾,那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刘南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想,可又不能不想。他像一个疯老太太,像祥林嫂一样对这盲人反反复复地诉说着。盲人的表情由惊异变得凝重。

“雪梅会自己回来的。她会发很大的财。她还会生一个儿子给你送来。她也会想你,不会怪你打她。你没有把她打坏。她的身子骨儿结实着呢。”盲人说得胸有成竹,非常肯定,俨然一位料事如神的大仙。他的手在刘南辉的脸上摸索着,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从面相上看,他的命硬,他女儿也命硬才会水火不容。分开了就都好了。女儿一定会回来看他的。而且一定是衣锦荣归。刘南辉这个革命了大半辈子的老干部,一个唯物论者,此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问个不停。

“真的吗?我没打伤她吗?她还会回家吗——生孩子就不必了吧,她自己还是孩子呢......”他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是泪已经不知不觉滴下来了。

盲人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而且句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这是他的专业。至于他自己信不信那是另一回事。刘南辉又从他口中得知,他的那个哥哥已经不在了。去年病了一场,也不是什么大病,由感冒的引起的继发感染转成了肺炎。

刘南辉改变了生活习惯。一日三餐省略为二日一餐。只有饿到头晕无力才会想起来吃点东西,像咽药一样困难。晓秋天天都要为吃饭而含泪哀求他。他却只是木木的,在晓秋焦虑的催促之下咽下一点儿。晓秋一转过头他就放下了碗筷。他时刻处于一种焦灼的盼望和自责之中,只希望能有雪梅的一点点消息。晓秋也一样在找。可寻找的结果是她发现郎大坤也不见了。在同一个晚上,他俩在消失之前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没有留下一句话。连一张纸片也没有。这一对冤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蒸发掉了。

刘南辉渐渐地连洗澡刮胡子这样的琐事也全免了。晓秋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他的眼窝更深,两腮都塌陷下去,方下巴变成了尖下巴。一听到女孩子的笑声,不管谁家的孩子,他都跟过去。然后他会摸摸人家的小辫子,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钱让这孩子买糖吃。这样久而久之,连小孩子的家长远远看见他都像避瘟神似的会把孩子牵走。人们对他的议论很多,可是善意的越来越少,同情也越来越少。好在他需要的不是同情。他只是像每一个父亲一样要他的女儿回家。只要雪梅肯回来,肯原谅爸爸,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刘南辉在焦灼的等待和无望的寻找中度过了一年中最炎热的仲夏。烈日当头或是倾盆暴雨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天气,不在他是否出门的考虑之中。他的体力也在以惊人的速度走向衰竭。人们几乎要认不出他了。只有在高烧的时候而且赶上周末,有晓秋在家盯着他时才会休息。而他这时就会坐立不安,拄着拐杖在屋里不停在走过来走过去。红木地板被他踩得大片掉漆。

窗外的一架葡萄渐渐由青涩的小珍珠粒变成了玲珑饱满的紫黑色果实。满眼的浓绿爬上了窗,高墙上层层的青苔又加深了绿色。而晓秋种下的夜来香也开出了娇艳的花。还有一野生的淡紫色勿忘我,零零星星地散布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大摇椅空着。花岗岩的石桌石凳也空着。杯里的茶满满的,但是渐渐地凉了。

刘南辉还去过郎大坤的家,探望过他的父母。那是非常朴实正直的一家人,对刘南辉相当客气。可是他们也和刘南辉一样束手无策。说不了几句话,就只是无言对泣。他们甚至私下里商量,如果儿女一定要坚持在一起,他们可以接受。到了年龄可以让他俩结婚。可无论如何要先回学校,学业是不可以荒废的。已经养成的恶习可以容他们慢慢改正,不再勉强他们,不再打骂他们,可以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可是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找到他们。仅这一点就是难上加难。他俩真的消失了。一切都太迟了。

这一天傍晚,宁晓秋骑车回家时发现后车轱轳不知为什么瘪了。她只好下了车推着。回家的路还长着呢。她叹了口气。沿着海边的公路上没什么车,只有海潮汹涌的涛声。风很大。这时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她看见从小巷口走出了算命的盲人。他正吹着一只竹笛,手上用布条拴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另一端由一只老猴子牵着引路。那笛声如泣如诉,十分哀婉凄凉。在这荒凉的海边,晓秋发现自己是这样痛苦愧疚,心情糟得不能再糟。泪珠不听话地串串滚落。而盲人和他的笛声渐去渐远,终于在这条长街的尽头消失了。晓秋迎着海风,一个人伏在车把上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