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刘南辉。一看见晓秋一脸的傻笑,全身透湿站在那里,头发梢滴着水,筛糠似的打着哆嗦,他的脸上便呆了一呆。他来不及问她什么,只一迭声地叫雪梅马上烧姜汤,铺被子,灌热水袋。又见她走路一跛一跛的把一只前脚掌仰了起来,只用足跟着地,像是倒穿着一只隐形的高跟鞋,这才注意到她的鞋袜全都提在手里,居然是光着脚跑来的。晓秋吐了一下舌头,从刘南辉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像鳗鱼一样溜进浴室去洗澡。等到她穿着浴衣出来刚要往自己屋里钻,就被刘南辉厉声喝住,只得走回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脚心的伤口虽然藏住了,但已经被看出走路有点异样,只好乖乖地把脚伸出来让他查看。
刘南辉轻轻地把这只粉嫩的小脚丫托在掌心里,凑在亮处一瞧,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条大口子赫然横贯脚心,像歌星的大嘴红艳艳地咧着,里面还嵌进了砂粒,正在不断地渗出血来。刘南辉心里一紧,沉积了一段时间的疑惑和恼怒一下子发作了:“你这丫头怎么搞的,天天都在淘些什么气!淘气就淘气呗,还要挂了花回来。瞧,多深的一条大口子,啧啧……你真是成心要气死我。”刘南辉像个老婆子似的一叠声数落着晓秋,一边忙着找药来替她洗伤包扎,他圆睁着老大的一双鹰眼狠狠瞪着晓秋——正是因为心疼的缘故,才越发动了气。晓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没事儿,不怎么疼。看您急得……当年您不是枪林弹雨都不怕么,这么点伤哪还叫伤。”
“嗬,你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是枪林弹雨......那种牺牲是有意义的,你这算什么?淘气淘出事来了,还要强词夺理。”
“您怎么知道我做的事就没有意义?”晓秋歪着头笑。她今天实在是高兴。那个令她兴奋的秘密使她全身都涨满了喜悦,满得盖不上盖儿,都溢出来了。刘南辉不解地看着她。她的脚下上新添了一条这样怵目惊心的伤口,脸上却挂着如此灿烂的笑容......这小丫头怎么这么皮实?
这时,雪梅不情愿地端了姜汤过来,“咣铛”一声往茶几上一撂。晓秋忙道了谢接过来,也不顾辣,三口两口灌了下去,就要回自己的房间——她把那个大铜锁包在袜子里藏着呢。
“站住!你不没给我解释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天吧。明天我全都告诉您。”晓秋挤了挤眼,一闪身就躲进屋里去了。
刘雪梅在一边看着,看得心里酸溜溜的......他们俩多么像真正的父女俩!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忽视了。自己的女儿竟然被支使着去伺候这个饿不死的野孩子!爸爸也不知是动了哪根筋,竟把一个素不相识的毛丫头领回家来养着,自己又不是没有女儿。雪梅忿忿地斜撇着嘴唇,满心里都是怨毒。
第二天傍晚,宁晓秋穿过几条巷子,数着一排排低矮破败的砖房,拐过几条陋巷,来到盲人的家。他们还没吃晚饭呢。正在切辣椒的那一个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摸索着顺着手指切下去――当然不是切手指,而是用刀的侧面与手指关节紧贴着,测量着刀和手的距离,刀进指退,一刀一刀切下去,居然也切得飞快。他一听到声响,立刻扭过头来,把耳朵对着门,问道,“谁?”晓秋只轻轻地笑了一下,盲人便放下心来,继续切菜。他们对晓秋的声音已经像自己的呼吸一样熟悉了。
他把切好的辣椒倒进锅里。因为没有油,所以不必炝锅,酱油醋葱蒜一概全免,只在快熟的时候加点盐就行了。他们的饮食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目的:维持生命。让自己活着好再去挣吃饭的钱。至于味道么,那是一种奢侈......反正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晓秋走到他身边笑道,“你们猜猜看,我带来了什么?”说着便把手里这个闪着亮光的东西递了过去。盲人放下菜刀,接过这东西细细地抚mo着。这极光滑的表面,沉实而坚固的质感使他兴奋,它冷冷地贴着盲人的触觉极其敏感的指尖,他了解到它做工精致,造型完美。八个角都是圆滑的弧形,盖子很厚实,严丝合缝地扣住盒身。这是当时所能买到的最贵的一种饭盒,而且是最大号的。可是重量不对。他把它举起来摇了摇,断定里面还有东西。
“这是不锈钢的。你一个小孩子家哪来这么多钱?”盲人一边问着,一边小心地打开来,特别注意平端着,怕里面的东西洒出来。然后他的手沿着饭盒边缘四下里一摸,指尖触到了一块软而韧的东西,便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一股奇异地的肉香。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吃肉是在大半年前,那时有震天动地的鞭炮声,空气里有令人心醉的硝烟味儿,只是扑面的劲风冰寒凛冽。他用下端开裂的竹竿小心翼翼地探着积雪的路面,另一只手上提着从市场上买回来的一斤五花肉。那时他的因看不见东西而显得呆滞的脸上有一种轻松欢快的笑容,像所有过年的人一样。可是他的脸上现在却没有笑,倒有点像哭。
“你这是干什么?你花了多少钱呢,一个孩子家,足足攒了一个多月……”他的嗓子哽住了。晓秋不知道盲人是怎样哭的,因为他的泪腺和眼珠一起干涸了,退化了。可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使晓秋感到心酸,就忙着打断他,自己抢着说道:“这是腌腊鹅脯,只要把它切成细丁,和米放在一起焖熟,整盒饭都是香的呢。”她这样说着,手里不肯闲着,把他们的屋子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还洗了一床被单,一对枕套,一套衫裤;用开水烫死了墙角的一大窝蚂蚁。看到邻居在盖房子就要了些水泥来,堵死了蚂蚁洞。又想着这房子该重新粉刷了,不知刷墙用的大白粉多少钱一斤?她现在对拾破烂攒钱简直上了瘾。
晓秋把这些事干完天已很晚,但她的脚步十分轻快。她知道刘南辉在等着她,她答应了的,今天把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他。
晓秋走到门口正要按铃却发现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迎门的客厅里没有人。晓啾回身扣上了门,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雪梅不在。她又推开了刘南辉的房门。她正待开口说话,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两只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宁晓秋看到了一条伤痕狼藉的残肢。她久已知道它的故事并且多次想像过它的样子,但真正见到它的时候,却发现生活是这样残酷,比人所能想到的最不堪的情形还要不堪。它已经完全不像一条人的腿。紫红色的手术刀痕连着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缝合线,想来是点射的零星子弹和成排的子弹同时从正面打进去,又经过复杂的手术一个一个地把子弹剜了出来,整个上半条腿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一处皮肉平整的地方。晓秋忽然扑上去抱着这条残腿,把脸埋在上面,眼泪涔涔地流下来。
刘南辉吓了一跳。他正在屋子里用草药煎成的汤擦洗伤腿,因为两个孩子都不在家,也就忘了闩上房门,雪梅被一个同学叫出去玩了,临走又忘了带上大门。刘南辉只穿了条齐膝短裤,将这一侧的裤腿向上挽至大腿根,正在边擦边按摩着。却不料晓秋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显然已被惊得魂飞魄散。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再胆大些也不会见过这个,让她怎么受得了。想到这里,刘南辉倒觉得十分愧疚,忙将裤管放下来,一迭声地陪笑道,“你看我怎么就糊涂成了这样,也忘了关门,看把你吓得……”他想推开晓秋好站起来换上长裤,可这孩子却不肯放手,“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些对您开枪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狠……这么狠?这在当时会有多疼呵......不,不!”晓秋一下一下捶着床铺,一时哭得倒不过气来。
刘南辉越发觉得不安,忙俯下身劝哄道:“行了行了傻丫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不疼了……也习惯了。不过是走路有点不好看……不碍事儿。”
晓秋向前一扑,拉着刘南辉的手左右摇晃着央求,一定要让他讲一讲他是怎样受的伤,子弹打在身上会不会痛,他为什么不怕?刘南辉被她缠不过,就笑着站起身说:“好吧。等我把水泼了,换条裤子,再慢慢和你说。”
晓秋忙上前替他端盆,可是刘南辉一手就端了起来,虽然拄着杖一拐一拐地走着,水却一滴不洒。晓秋望着他宽厚的肩背。她想,李伯伯当年打仗的时候会是多么英俊威猛。他不是神,因为他比神更可亲,更可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