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晓秋住进医院。安静的病房、雪白的床单都让她不安。她从未这样长久地休息过。无事可做使她心里发急。刘南辉就把她的课本拿来温习。而雪梅的脸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像不出雪梅分娩时的情景。因为她不太懂。但据说是很疼的。会流很多血的。雪梅吃苦了。一万元够不够?早知找不到她,该多凑一点儿。雪梅不会做家务,她是怎么养孩子,怎么持家的?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又为什么不肯回来呢?一顿棒打就记着爸爸这么深的仇吗?晓秋不敢告诉刘南辉,怕他又疯起来。自己偏又病了,没办法继续寻找。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能这样无助地躺在这里罢了。
刘南辉比她还急。他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还一不小心让她病了。年轻人不爱惜身子,让爸爸这样心焦。等她好了一定要打她的屁股。还有凯铭那小子也要好好教训。气病了晓秋,他倒“扑楞”一下扇着翅膀飞走了,真是架机器。是个来无影去无踪高速飞行的机器。他整个人就是那架飞机变出的妖精,说飞就飞,如今最需要他的时候,倒不见了。
郎大坤和刘雪梅寸步不离地守着初生的婴儿。雪梅是个坐月子的女人,身边有了男人和儿子,一切都足够了。婴儿含着**睡着了。刚给他换了干净的尿布,小脸上平静安祥。雪梅把他轻轻放在小床上。郎大坤从外面修完了房顶下了梯子,然后推门进来。雪梅向他连连摇手,让他放轻脚步。他便踮起脚尖,轻轻地接近了孩子。用鼻尖儿蹭了蹭儿子的脸蛋儿。小家伙在梦中牵动着嘴角笑了。正在这时,却有突然有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郎大坤忙上前,对来人低喝一声:“小声点儿!这里有孩子睡着。”来人夹着皮包,拿着手电径直踏进屋来。郎大坤伸手一横,斜视道:“你是干什么的?”
“收水电费的。已经欠了大半年了。这下可算找到人了。”
“我们是刚搬进来的。收的是哪家水电费?”
“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搬来,是这家的就要为这家交钱。让你们户主出来说话。”
“我就是户主。我不欠你的钱。水电费想来是以前的租户欠下的。房东不在这里,你去别处找吧。”郎大坤没好气地将他三把两把推了出去。那人回过身来“砰砰”地大声敲门。郎大坤大怒,一把拉开门对来人挥拳作势骂道,“找死啊你!已经告诉你了不欠你的钱。再跟我没完没了,当心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滚!”他“砰”地一下摔上了门,收电费的不敢再敲了。
郎大坤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后悔不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怕吓醒了小东西。可他发现刚才的一番吵闹对孩子完全没有影响。他睡得很沉,连眼睫毛也没有扇动一下。雪梅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拿一叠干净的尿布。可桌上堆的东西太多,竟把一只大玻璃杯带下地来,“啪”地一声,在婴儿头部不到一尺远的地下摔碎了。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伸手来抱孩子,准备安抚这个注定会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哭的小东西。而出人意料的是,孩子安静地睡着,对如此骇人的巨响竟全无反应。
雪梅抬起头和郎大坤对望着。大坤的手臂僵在半空,忘了收回来。一丝不祥的阴云掠过心头。雪梅的微笑也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如晴天霹雳在他的头顶炸响,两个人都呆了。
在宁晓秋养病的日子里,刘南辉为了照顾她而久未去墓地看望湘雪,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似的,好像怕湘雪寂寞。看着晓秋一天天康复,他拄着拐杖,又要到海边去。宁晓秋将同学们探视时送给她的花选了些好看的,另扎成了一束交给刘南辉,让他带给妈妈。等刘南辉走了,她径直走到护士站,向护士提出要出院。医生见她执意要走,且病情基本稳定,在家治疗也是可以的,每天在家里输一次液,同时服药就行了,最终答应她出院。宁晓秋便悄悄回了家。路上买了些菜,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准备、清洗锅灶。
这时她听见了门铃声,心想爸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会是身上不舒服走不动了吧。当她打开门时却惊见了踏破铁鞋苦找不见的郎大坤。他穿着宽大的雨衣,怀中抱着一个酣睡的婴儿。晓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往屋里让,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郎大坤也在看着她。这时的宁晓秋已经十九岁了。完全长成了大姑娘,个子更高挑了,面容更美,也更沉静成熟了。她看着他的惊讶表情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她看着看着就会落泪也是意料之中的。但他没料到先哭的是自己。他抱着婴儿在她膝下跪了下来,哽咽难言。他把婴儿双手递过去让她接着。
“他叫郎越。耳朵听不见。医生说是先天的。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你知道,我们在外谋生很难......只有交给你才会放心——别怪我们心狠......”郎大坤埋下头,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些日子他所经历的比某些人一生的经历还多。那些辛酸苦恼,人情冷淡他都尝遍了。他已远离了晓秋那个世界,只能硬着头皮去闯去混了。晓秋一无所知,清纯如故,善良如故。郎大坤看着她的脸,再也说不出话来。宁晓秋一动不动地站着,竟忘了扶他起来,只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了婴儿,抱在自己胸前。那婴儿很轻,很小,尚未足月。可是抱在怀中的妖弱的身体在她心里却又似千斤重。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将那孩子凑近自己,轻轻蹭着他的小粉团儿似的小脸。孩子醒了,也不知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眼睛,他直视着晓秋片刻,忽然咧了咧没出牙的小嘴,笑得露出了舌头。晓秋闭上了眼睛,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当她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了郎大坤还在地下跪着,便要放下孩子扶他起来。郎大坤含泪摇头,一面泪如雨下望着婴儿,一面站起身退出门去。雨下得大起来了。晓秋不敢追出去,因为外面下着雨怕淋到婴儿,只送到了门口。郎大坤在雨中狂奔,忘了戴上雨衣上的帽兜,光着头在雨中淋着,直跑得喘不过气来。雨水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头脸,他跑到实在跑不动了,便扑到一棵树干上,像野兽般长嚎了一声,对天伸出了手臂,希望天上的雷电把自己劈死。
希望自己被雷劈死的还有这时在湘雪墓前的刘南辉。这时他正在离坟不远的一棵大树下避雨。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劈下来,天边滚来的惊雷随之在头顶一声声炸响,鬼神惊惧。住在楼房里的人们都在忙着关门闭户,收起了天线,关掉了所有的电器。刘南辉倚着大树,望着苍天倾泻的滂沱泪水,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等待着一道道闪电落在自己身上。而老天爷却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有点儿失望。在这茫茫大水中,脚下已经淌成了小河,天地一片混沌。他的身体渐渐被淋透了。
在这一片水世界里,有个细长的穿着黄雨衣的人影忽然进入了他的视线。应该是个女的。她穿透雨雾跌跌绊绊地向他接近。刘南辉一下猜到了她是谁。
“你这丫头!你得了肺炎还不乖乖在医院里躺着,还顶着雨跑来......”
“我没淋湿,里面穿得很厚呢。还有雨衣。这件大的是给您带的。快穿上!”晓秋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热水袋,“先抱着它暖和一下。那边我叫了车等着呢。快点儿,我不冷。不信您摸我的手。”
刘南辉摸了一下她的手,真是暖的。又见她严严实实地裹着雨衣,里面并没淋到,才放下心来跟着晓秋走了。
刘南辉一进家门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晓秋把孩子放在了双人床最里侧,怕他翻身掉下来。一听见他哭了,晓秋便将手向下一探,尿了。家中没有尿布,晓秋便找了个旧床单,比量着现在尿布的大小,剪成一块一块的,又把刚刚买的奶粉冲了半杯在那里晾着。刘南辉眼看着她这一番忙碌,又看看扎手舞脚大哭着的婴儿,目瞪口呆。但是他本能地走过来将哭闹着的小肉球抱起来摇着拍着。而宁晓秋的话又让他惊得几乎站不住。
“这是您的外孙郎越。”晓秋看了他一眼,见他抖得太厉害便把婴儿接了过来。一边轻轻拍打着,一边把郎大坤一直暖在怀里带来的奶瓶送到他的嘴边。这奶瓶她是一直浸在温水中的。刚才为了去接刘南辉她只好先把孩子放在家里一会儿,小东西感觉到自己受了冷落就哭起来了。这会儿他已被晓秋抱在怀里,小屁股裹上了干尿布,又有奶吃,就大口吞咽起来。只是一双小腿儿还不安份,一下一下踢着晓秋的肚子。晓秋听说过婴儿是能嗅出妈妈的气味儿的。她想不外乎是奶味儿,就故意把奶洒了一些在自己胸前。
“这小家伙还真有劲儿......”刘南辉眼睛湿了,他握住了孩子的小脚丫儿,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郎越一下比一下用力地踢他。小腿儿上肉嘟嘟的,一颤一颤的嫩白的肉,让刘南辉感到一阵温柔的酸楚。
“那么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