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却说不用,在我几?次建议下,仍是道?:“吃辣应也是可以练出来的。”
我想起之前听蒋晟等?人说的云峥为练射箭将手磨得鲜血淋漓的事,想云世子这?心气,竟连吃个饭也要掐尖要强、有志者事竟成。
云世子这?般心气,真不知是好是坏,就算他事事争强,想要的就一定要做到,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可世事不可能皆如他所愿,所谓过刚易折,若哪一日,真有一件事极大地磋磨了他的心气、打断了他的傲骨,他所承受的打击,或将远甚于凡夫俗子。
我暗想着时,忽听到一声呛咳,见?云峥终究还是辣呛着了。吃辣时呛着,喉咙的难受可是非同小可,我忙拿了手边的一碗梅子汤,走到云峥身边,道?:“快喝了吧。”
云峥也顾不得其他,就着我手将碗中梅子汤饮了大半,冲淡了喉咙的难受。
酸酸甜甜的梅子汤气味中,他抬眸看我,双眸因之前的呛咳微有泪意,灯光下湿润润的明亮,似是小狗的眼睛,又像是水镜,可以映照人心。
我鬼使神差地就说了一句,“下次我请世子吃辣,世子还敢来吗?”
明明想着云峥既疯一次,我就应邀这?一回,与云峥消遣这?一回,可不知怎的,就张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而云峥竟未拒绝,明明今晚都呛咳成这?般了,却像是疯劲还没过去,也在鬼使神差,望着我就说道?:“敢。”
就这?般与云峥出去了一回又一回,此夜之后,有时我与云峥一起出城骑马,有时我与云峥一起到戏楼听戏,彼此之间越发熟稔起来,云峥同我说话,也不再?常是只说一个“嗯”了。
熟起来后,我有问云峥为何先前那般言简意赅,云峥立在舟首,淡淡瞥我一眼,负着手微抬下颌道?:“你?脾气大,不知说什么话就会冲撞到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明明是他脾气大心眼小。我咬着牙笑道?:“对对对,我脾气大,几?句话不对付就要翻脸的,世子还是和我少说话的好,或者干脆不说,就最清静了。”
河面一片寂静后,云峥的声音幽幽地响起道?:“倒也不至于如此。”他缓声道?:“我只是担心……”侧眼看向我,见?我正盯着他看、等?着他的下文,却慢慢地止了声,没有了下文。
话说一半最气人了,我正与云峥在河心的小舟上,就撩了把河水泼他,云峥往旁避了避,却仍不将话说全?,只道?:“你?不担心我掉下去吗?”
云峥一个习武之人,哪会那么身形不稳,我道?:“不担心。”又冲他撩了一把水,“一点都不担心。”
可就在我话间,避着避着的云峥竟一脚跌进?了河里。我陡然心神狂震,忙扑近前去,要将他拉上来,却来不及,云峥一跌进?河里就沉了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有了。
我有怀疑云峥是不是在吓我,但人能在水下憋气那么久么。眼看河面茫茫,迟迟没有半点动静,我不会游水,这?时又无第三人可来相救,我越发惊惧惶恐,想难道?云峥真不会游水、溺水沉了,忧急地大声呼叫道?:“云峥!云峥!”
我两手紧抓着舟沿,半边身子探出小舟,要将头伸入水下看看是何情况时,突然一颗湿漉漉的头从水里窜了出来,云峥湿着脸望着我道?:“你?担心我。”
担心?依我此刻之心,真想照面给?他一拳,只是不能!我想我这?会儿憋着火的神情定是接近扭曲狰狞的,可云峥看着这?样的我,竟然再?一次道?:“你?担心我。”
他手撑着舟沿回到舟上后,就在骀荡的暖风中摊开四肢躺在了舟上。碧水溶溶,小舟随风漂流,沿河两岸绿树葳蕤花枝蔓蔓,明湛的晴阳下,云峥闭着眼,静默不语似已睡去,而唇际漫起一丝笑意,在舒缓的熏风中。
第27章第27章
随着时光流逝,我与云峥越发熟了,细想来,都有许久没见张公子孙公子等了,似乎与云峥玩得更是相契,交游起来更加尽兴与自在。
明明不该如此?,明明应同那帮纨绔子弟玩起来更无拘无束才是,依云峥的身份和性情,本不可能是与他一起更加心中自在,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和云峥在一起时,虽然我身边只?他一个人,但却像是比那帮子弟簇拥着更能填补我心中空虚,更能叫我感觉心中不寂寞。
与云峥交游久了,我也不怕他那脾气?了,尽管他有时还会冷脸、脸绷得僵僵的、唇抿得紧紧的,但我感觉那就像只纸老虎,戳一戳,揉一揉,就好了。
一次我和云峥在黎山登高游玩时,巧遇了文公子。文公子因许久未见我,十分热切,我就邀文公子一起上山,并问他近来可好,新学了几篇文章,新作了几首诗等。
文公子总有烂漫童言,听得我忍俊不禁。我边往山上走,边与文公子说笑了一路,正是气?氛融洽时,一旁沉默许久的云峥突地撂下了一句冷话,道:“我要走了。”
“要走?是有急事吗?”我停步问云峥,见他眉眼?间?似有一层冷意。
云峥未答时,热心的文公子已在旁说道:“若有急事,耽误不得的。”文公子因家教良好,总是很有礼貌的,就向云峥拱手,彬彬有礼地送别道:“世子慢走。”
我想云峥可能是真想起来有什么?急事要事,毕竟他不似我和文公子是俩闲人,他是努力奋进之人,岂会终日耽于游乐。
于是我就没再追问什么?,只?是和云峥说道:“那……慢走。”
云峥看了我一眼?,眼?神凉凉的似带着霜。还没等我琢磨出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时,云峥就已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我见云峥走了有六七步开?外?,目送也够了,就要与文公子回转过身继续上山时,忽见大步往下走的云峥,突然一个折身,折了回来,三两步就到了我面?前,一把攥着我手,拉带着我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我另一只?手擎着遮阳伞,被云峥这猛地一攥拉,伞身正在云峥肩膀上砸了一下。云峥也不觉疼,就脸色冷冷的,一手紧攥着我一只?手,一句话也不说,拉着我往前走。
身后,离我越来越远的文公子似隐隐约约地“啊”了一声:“云世子是又要送谢夫人回家吗?”
当?然不是如文公子所说的那般,但我也不知云峥这会儿?是在干嘛。“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问了云峥一路,可云峥一个字也没有,就是板着脸拉着我往前走,脸色冷得像能刮下几斤冰雪来。
“别走了,别走了”,我摇了下云峥的手,没甩开?,道,“快放开?,我手疼。”
其实并没多疼,我只?是想让云峥放手。但云峥还是没放手,只?是将手松了松,且他像突然意识到某件事,身体?僵在原地,在须臾后,又再次握紧了我的手,尽管依然握紧,但力道比之前轻了许多。
我与云峥正停在一片竹林里,漱漱的风吹竹叶声中,我瞅着云峥问:“你……不会是因为文公子在生?气?吧?”
云峥没正面?回答,眼?神也正对?着前方不看我,只?是声音冷冷硬硬地道:“你为什么?要邀文安仁同行?”
我实话实说道:“正好都上山,又许久没见,路上一起说说话又何不可?”
我觉云峥这时心性像比文公子还幼些,简直就像小孩子因不肯和人分糖而在闹脾气?,有点哭笑不得地道:“难道我只?能和你说话、和你游玩吗?”
云峥似有点恼怒我不“端正”的态度,神色更是冷僵,“我并没有和别的女子一起游玩。”
我道:“你是你,我是我。”
云峥陡然转脸看我,好像我那句话是黄蜂的尾刺,猛地蛰刺在他身上。他眸中似闪过一丝激愤的神色,甚至似有受伤,但未等我看清,他就已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在竹林中。
天色也阴了下来,竹林本就阴凉,风吹间?漱然如涛,令人肌肤觉寒时,天也真似是有几分要落雨的模样,而前方的年轻男子,在竹风中沉凝一动不动,身形笼罩在竹林的阴影中。
我是知云世子的脾气?的,知我这时候上前,随便同他说几句软和话,他十有七八就会回转。但转念又想,我为何非要说这几句话呢,难道我是离不开?云峥、只?能有他一个玩伴不成。
大不了拆伙算了,本来我与云峥这段时日就已玩得够久了,再交游下去?,或会生?事端。
我是无妨,名声什么?的,我并不在乎,但博阳侯府云家人愿意云峥同我这声名狼藉之人交游吗?博阳侯与夫人仅云峥一子,定是对?他寄予厚望,不许他行差踏错的,这是如今我与云峥相见出行都是私下,我与他之间?的往来并没在京中传开?,也没传到博阳侯夫妇耳中去?,若是真大面?积地流传开?来,岂会不生?风波?!
我越想越觉我与云峥应该断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时吧,我与云峥已玩得够久了,比那些张公子孙公子都久得多了,以?后换个人吧,换人还新鲜些。
我就望着前方伫立的背影,淡声道:“我素来就这般性子,世子认识我前,应就已听过我的名声,我不会为谁变了性子,世子若不能接受,那往后我与世子莫再相见就是。”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向前走了一阵,快要走出竹林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细雨。我那柄原用来遮阳的伞,这时倒可遮雨了。
然而云峥没伞,我擎伞在雨中走了片刻,心中忽然想到此?事,又想,云峥没伞但有双腿,人又不傻,难道不会寻地方躲雨,这会儿?雨丝细细的,他总能在雨下大前找到避雨之处的。
这般想着,我又向前走了一阵后,雨势越发大了,原来淅淅沥沥如牛毛针的雨丝,转为了漫天的雨珠,噼里啪啦地往伞面?上砸。
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也好像乱糟糟地砸在我心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后,脚步不由渐渐停住了。
虽说要和云峥断了不再往来,但多这一场雨的时间?也没什么?,一场雨,能有多久呢。
雨中定身片刻,我擎伞转身走回了原路,在雨中快步走回竹林深处时,见云峥竟就站在林中淋雨,与我离去?时位置相同,半步都没挪的。
我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觉胸|膛中涌起一股钻心的气?恼,恨恨上前就将伞往云峥头顶送。
雨中云峥衣发皆被打湿,明明脸上雨水淌得跟流泪似的,见我回来,却还是向旁走了半步,避开?了我撑到他头顶的伞,漠然地道:“你是你,我是我。”
这死倔死直的脾气?,真想一棒子给?他打折了。我望着这样的云峥,心中越发烦乱不堪,握着伞柄的手不禁攥紧,雨中冷冷看他的目光亦掺着越来越重的躁乱。
云峥亦在雨中冷漠地看着我,泼天的雨水在风中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打,他双颊渐无血色,紧抿着的唇也在发白?,可就是犟着不动,似能跟我犟到地老天荒。
走了算了,走了算了,我心中恼恨地想了又想,可真有所动作时,却不是迈开?步子,而是将手中雨伞恨恨地丢了开?去?,在雨中恨恨地瞪着云峥。
原本似能在大雨中一动不动站到地老天荒的云峥,却在我将伞丢到一旁时,立就眸光微动,弯下|身去?。云峥拾起了那把伞,在漫天雨水肆意侵袭我前,将伞举到了我的头顶,为我遮风挡雨。
因为雨势愈大,风又不小,尽管云峥有及时拾伞为我遮雨,后来又牢牢地将那伞高擎在我头顶,但等我和他能够找到避雨之处时,我衣发还是湿了不少,至于云峥,早在他在竹林里犟站着淋雨时,身上就已湿透了。
我与云峥寻到的山中避雨处是座山神庙,这庙只?有在特定日子才有人来打扫祭神,平日里并无人。我与云峥进入庙中,见庙中不算十分脏,庙里的山神判官像上只?有薄薄一层灰,旁还堆着些祭神用的烛纸,像是几日前刚有人来打扫过。
因雨天阴沉,我与云峥将庙门关上以?挡风雨后,庙里暗得像是入夜一般。云峥就将烛火点燃,而后在庙中寻了一通,见有柴禾,就抱至山神像前点燃取暖烘衣。
漫天风雨在外?飘摇,使这座山神庙宛是海上的孤岛,山神像的影子下,我和云峥一人一个蒲团,围坐着正明亮燃烧的篝火,云峥默默用火钳拨着柴火,而我默默地抱着双膝,默默地看着他。
虽两人一起来这避雨来了,但竹林里的事好像还没过去?。也不知当?时怎么?着就一起来寻地方躲雨了,明明上一刻还僵得像要老死不相往来。好像那时漫天风雨摇成了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海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打在人身上,将人也打糊涂了,迷迷糊糊、恍恍怔怔地,我和云峥就一起来到这儿?了、坐到这儿?了。
庙外?喧闹的风雨声中,庙内静得很,只?有偶尔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叭”声响,也不知是平和的安静、淡淡的尴尬还是其他,总之篝火前的我与云峥,长久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火光一跃一跃地照在我们身上。
云峥坐着的蒲团边上都是湿的,甚至他此?刻头发还在淌水,一绺绺乌发湿贴在他颈畔,湿答答的。想他衣发全湿,这会儿?烤着火时衣裳湿黏在身上,定然十分难受,我就开?口对?云峥道:“你将外?袍脱下来吧。”
云峥在篝火前抬眸看我,跃动的火光将他双颊映上一重淡淡的绯色。
我继续道:“将外?袍脱下挂起来烤火,这样你身上的单衣也干得快些。”
云峥不语也不动作时,我道:“我也将外?衣脱下来烤烤,湿在身上太难受了。”
云峥双颊的绯色在火光中更深了,眸子亦不觉瞪大看我,唇微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的。
我没等他言语,径起身走到一边,从角落里拖了几支竹竿过来,对?云峥道:“搭把手,搭个挂衣架子。”
云峥见我真想脱下外?衣,帮我搭完衣架子就背身走到了山神庙角落里,面?壁不动。
我将外?衣脱挂在竹竿子上,人在挂衣的竹竿子后坐下许久后,云峥方慢慢地走回来了。挂着外?衣的竹架子似一道帘幕,隔绝了我与云峥的视线,只?有跃动的火光映着两侧的人影,照映重叠在挂着的衣裳上。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那边的云峥将外?袍解挂在了竹架子上,而后身影下沉,云峥又坐回了那边的蒲团,拿起了火钳。
我因头发湿乱乱的,就将簪钗都拔了下来,以?指为梳,一缕缕地打理着长发。也不知这般安静地多久后,那边云峥的声音忽然轻响起道:“你……你有没有……和别人……如此?……”
我听云峥问得语焉不详的,问道:“什么??”
那边云峥静了静后,嗓音仍是断断续续的,似燃烧的火焰将好好的一段话烧断成了一截一截的,“……如此?……这般……烤火……”像其实话没完,后面?还有,但被热烈的火焰烧烘成烬,在熄灭前是透亮的红。
我朝“帘幕”上的那边人影看了一眼?,道:“有过。”
那边,云峥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我怀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时,突然他声音又沉闷地响起,如雷雨到来前阴霾云层堆积,“和谁?”
我道:“我娘。”
那边霎时又静了下来,静得与先前不同,似紧绷着的弓弦慢慢松开?了,云峥缓缓地开?口道:“……你娘?”
“对?,我娘”,我边打理着长发,边道,“我四五岁时,和娘亲从长州来京城,路上有在郊外?遇到大雨,就似这般躲到一间?破庙里,将外?衣脱下来烤火。”
云峥道:“长州与京城有千里之遥,路途不易,就只?你和你娘一起上路吗?”
“就只?我和我娘,我娘因听说我爹考中了进士在京内做官,就带着我上京来投奔他”,我说至此?处,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但早知我爹那副德行,还不如和我娘一辈子留在长州老家不出来呢。”
云峥问道:“为何?你爹很不好吗?”他顿了顿,“帘幕”那头的声音微紧微冷,“他会打骂你吗?”
我微微摇首,“我在他那里,有跟没有一个样,他根本不在乎我的。”
我叹道:“我是为我娘难过,如果我娘一直留在长州老家,不上京来寻夫,也许不会生?病去?世,可以?身体?安康地活上许多年。她在上京的路上有多欢喜,等见到我爹后就有多难过,她终日郁郁寡欢,是心病使她身体?最终不堪重负。”
反正外?头风雨一时停不下来,庙内干坐着烤火无事可做,我就在云峥的询问下,和云峥随意聊了起来。
“我娘和我爹同在长州云西郡长大,是青梅竹马的邻里,从小就定下了婚约,感情一直很好,到十七八岁时成了亲,我爹进京赶考,我娘怀着孕在家等他。”
“我爹一次未中后,未归乡,仍留在京中等待下次科考。如此?过了四五载,我娘听人说我爹考中了在京中做个小官,欢欢喜喜地带着我上京找他,也不顾为何我爹为何没在信中告诉她这事,为何我爹的最后一封来信已是一年多前。”
“我娘是不愿信我爹变了心,她不信和我爹从记事起就有的感情说断了就断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上京后我娘发现我爹有了新欢,那女子年轻貌美,我爹宠爱其如珠似玉。”
“我爹心中,是怨责我娘带着我上京来的,他并不想要这糟糠之妻了,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美貌的妾室。我娘其实是性子刚强的人,不然也不能千里迢迢一路风霜地带着我上京,可她却没有当?断则断,而是非要留在我爹身边,期待我爹记起旧情、回心转意,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望,最终击垮了她。”
“我那时年幼,凡事都听我娘的,我娘既坚持要留在京中,我就乖乖地待在她身边。现在想来,如果我那时任性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非要我娘回长州,我娘回老家不用天天看着我爹和爱妾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可以?慢慢地放下和我爹的过去?,最终能完全割舍那段残败的感情,那感情也就不会要了她的命。”
竹架衣裳的另一侧,云峥轻说道:“令堂太重旧日之情了。”
我叹息道:“哪有什么?情呢,青梅竹马都会变心,这世间?事没什么?是不会变的,我幼时见我娘亲因伤心病死,想我这辈子定不要似我娘那般痴心不改,若一段感情有了当?断的苗头,我就当?断则断,跑得远远的。”
“只?要我抽身果断、跑得够快,什么?伤心事都追不上我”,我道,“或者就干脆不成亲,我小时候就想,为何世道非要女子成亲呢,若非要成亲,也许嫁个死人比活人还快活些,如果我爹一早死了,我娘是个寡妇,定能和我好好活着,与其守着一个负心之人,还不如守寡心中快活呢。”
云峥似在那一边抬头看我,“所以?你就胡乱嫁人,胡乱去?给?命不久矣的谢尚书冲喜吗?”
我没正面?回答,只?有意轻松道:“反正婚事在我这里没什么?要紧,胡乱一下也没什么?,无需太认真。”
火焰又跳了几下后,云峥的声音在一边轻低地道:“对?婚事,我会认真。”
第28章第28章
我?听云峥这样说?,笑着道:“若你说到做到,那你将来的妻子定?会欢喜,会与你婚姻美满,白?头到老的。”
明亮跃动的火光,将云峥清隽的身影暖烘烘地照投在悬挂的衣裳上,剪影良久不动的寂静后,火钳拨灰的轻微声响起,云峥微低首,轻轻地“嗯”了一声。
庙外雨终于?停时,被火烘烤许久的外衣也有七八分干了。我?与云峥各自将衣裳穿上后,处理好火堆灰烬等,推开庙门,迎面扑来雨后清凉的山中微风,挟着山间的草木清气,令人心?旷神怡。
今日与云峥登山游玩,原是要到山顶看云雾的,但经过这一场大雨,时间已不够上下山一趟再加赏景,我?与云峥就在雨后的山林里往山下走,走着走着,见天色放晴,远处的山峰间竟出现了一道?霓虹。
我?停住脚步,赏望远处飞虹,见之光彩绚烂,宛若天女?以明霞织就,飘洒在人间的一道?琼玉带,赞叹着道?:“能有此景赏看,今日这一趟上山,也就不算白?来了。”
云峥立在我?身旁,道?:“明日……明日我?们再一起来登山看云吧,好不好?”
我?原是要和云峥断了的,在竹林里与云峥产生口角后。当时虽是一时意气,但当时所想的种种理由,却不是假的,云峥并非那等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他声名清白?、前途无量,本人也心?志高远,岂可与我?这样坏名声的女?子牵扯过久、牵扯过深?
且趁现在博阳侯府与普罗大众还不知情,让我?与他交游的这段时间,成为过去,成为一段被埋起来的旧光阴,往后我?与云峥再无交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当从不认识才是。
应是如此的,可当我?看向云峥,见他正望着我?的清澈眸光似也映着雨后的虹彩,见他正含着期待地等我?说?一个“好”字,似乎只要我?点头说?“好”,他眸中澄澈的光彩就会似揉碎的水晶熠熠发光,想好说?要和他断了交游的事,就似堵在我?的嗓子眼处,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就再跟云峥交游一日吧,明天,明天和他一起登山赏看云雾后,我?再跟他说?以后不再往来。
我?如此想着,在云峥含着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见云峥眸中立漾开一丝笑意,晶晶亮的,在雨后的虹光中。
我?是很少见云峥笑的,云峥云世?子大都时候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孤高清傲的,也不知他心?里也想什么?,而这时候,他明显看起来心?情不错,不仅眸中有笑影,唇角也微弯。
我?望着这样的云峥,自己也不由微弯了唇角,浅笑着对他道?:“你平日多笑笑嘛。”
云峥看着我?道?:“你喜欢见我?笑吗?”
我?道?:“反正你以后的妻子肯定?愿意见你多笑,冷着脸过日子多难受啊。”
云峥目光凝看着我?,眸中笑意更深时,略低下头去,须臾,又抬起眸子看我?,在雨后清新怡人的山风中。
然而明日之后还有明日,翌日与云峥登山赏云后,我?和云峥又有了游水之约,如此一个约见接着一个约见,要与云峥断了往来的事,被一次次地拖延着往后。
且原先这事还只是堵在我?嗓子眼处,但随着我?与云峥越见越密,所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多,这事似都快被我?和云峥的相处记忆压到心?底了,似总觉得时间还有很多,可以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这日我?与云峥在四?合街瓦市看完杂耍后,走在街上随意闲逛。我?见一家花饰摊的花簪都很漂亮,虽用料不及京中顶尖的首饰楼,但那妇人摊主手艺很巧、花样也很新鲜,就走上前去挑选簪花,想给我?自己买一支,也给绿璃买一支。
我?为自己选了一支绒绢雪栀子花簪和一支纱绢芙蓉花簪,拿不定?主意要到底买哪一支时,摊主在旁笑说?道?:“夫人要是喜欢,就都买了吧。”
为多做成生意,妇人摊主又笑向我?身旁的云峥道?:“我?在这里摆摊卖花簪许多年,眼光很准,这两支头花与夫人花容月貌很是相配,京中无人能比夫人戴得更美,郎君为夫人都买下吧。”
我?见摊主竟以为云峥是我?夫君,忍不住要笑时,眼光余光见云峥在身子微僵脸微红后,竟真伸手向钱袋,要为我?付钱,忙拦住他道?:“不必,我?自己付就是。”
从那两支里选了纱绢芙蓉花簪,又为绿璃挑了一支绫绢桃花簪,我?付钱给摊主。摊主边收钱边笑道?:“夫妻是一家,夫人用钱何必与郎君这般生分呢。”
我?见这摊主竟还以为我?与云峥是年轻夫妻,不得不笑着解释道?:“他不是我?夫君,只是我?一个朋友。”又同摊主开玩笑说?道?:“还说?自己眼光准呢,这都看错。”
摊主也不知是嘴硬还是其他,讶然的目光在我?和云峥身上飘了几遭后,还是笑着道?:“纵然现下不是,我?想,好事也将近了。”
若我?和云峥真有什么?“好事”,那可是足以轰动京城的“大丑事”,民众声浪能将博阳侯府和谢府都掀个底朝天的。我?不再和这嘴硬的摊主多说?,就收下包好的花簪离开,与云峥继续闲逛。
闲逛中,云峥步伐像比之前慢了不少。我?想云峥容易生气、生闷气,大概是对摊主的话感到冒犯,就对他道?:“那摊主只是为多做单生意而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别动气,动不动就生气,对身体不好。”
云峥起先没说?话,连个“嗯”字都没有,在和我?缓缓走了快大半条街后,在我?将花簪摊上的事已丢到脑后时,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没生气。”他看着我?道?:“我?不生气。”
云峥忽然停步,就站在街角,抬眸定?定?地看着我?。我?在初冬的日光中看着这样的云峥,忽然心?就砰砰地敲起了小鼓,也不知为何在敲,就似乎忽然忐忑起来,忐忑什么?也不知晓,似是有点害怕云峥开口说?话,明明也不知他是不是要开口,不知他要说?什么?。
“停下来干什么??”我?先是开口说?话,并移开和云峥对视的目光,飘忽着向四?周看,落在斜对面的春醪亭上,道?:“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吗?走久了,正好坐下歇歇。”
云峥与我?走进了春醪亭中,坐在了角落里从前曾与我?一起坐过的一张酒桌前,在小二将烫好的酒送过来后,满满斟上一杯,举杯就饮。
我?瞧云峥喝酒喝得有种“壮士断腕”的架势,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这感觉叫我?心?中很不自在,不自在的感觉似暗暗涌动的潮水,在我?并不能明析不自在的因由时,它就已推着我?往前,推着我?下意识地想去做一件本该早做但拖延已久的事。
我?常依赖下意识做事的,那似是一种本能的趋利避害的直觉。在云峥欲向空杯倒酒时,我?拦住他的动作,拿起了酒壶,含笑对他道?:“我?给你倒吧,你我?第一次在这相见时,就是我?给你倒的酒。”
暮光透窗照洒在酒肆内,映得云峥双颊微微薄红,他垂下手,乌黑的长?睫也低垂着,看我?将他的空酒杯注满酒,看我?将那酒杯端起,送到了他的面前。
第一次在春醪亭时,我?是单手端杯给云峥,径递到他唇前,言止十分轻浮。而这一次,我?双手将酒杯端到云峥面前,神色端正了许多。
当断则断,这素来是我?行?事的准则,而我?和云峥的缘分早该断了。既是与他在这间酒肆里缘起,今日,就在这里彻底断了吧。
第29章第29章
“与?世子相?识以来,虽偶有口角,但多是开怀之事,能与?世子认识交游,是我今年所遇见的最好的事。”
我言语真诚,说的是真心话,云峥似也能听出我在说真心话,眸光深深地望着我,映着暮光流动的金光,眸底情绪暗暗地涌动着。
我将满酒的酒杯,端递给云峥,郑重地道:“请世子饮了这杯酒吧。”
云峥伸手接过酒杯,眸光一直凝定在我面上,他似有许多的话想对我说,而?第一句是,“不必总唤我‘世子’,我字‘子峻’,你?知?道的,唤我字就是了。”尚未饮那杯中酒,而?轻缓的话语似已漾着醉人的酒意。
我仍是唤云峥为“世子”,说道:“我与?世子身?份有别,岂可如此。”不待云峥开口,我径将早在心中酝酿好的断交言辞,一股脑地全都倒说了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我与?世子交游至今,时间不短,缘分也该到头了。今日世子饮了我这杯酒,此后与?我就不要再往来了,我与?世子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应相?干的。”
这些话在我心中已积压了许多许多时日,这时一气全都说出去后,我的心,像陡然?间空了一样。
而?对面的云峥,似也陡然?间神思?一片空茫,他眸中原涌动着的情愫与?笑意,因突然?袭来的寒冷而?凝结在眸底,声音也像是被冰霜冻结住,是脆弱的冰凌,轻轻一敲就会碎裂,“你?对我说这些……你?是……要对我说这些……”
我忽视心中微微刺疼的感觉,我讨厌那样的感觉,我原就是为不再感受心中刺痛而?放任自己沉入醉乡中,岂会使自己再陷入相?似的境地。就眼也不眨地看着云峥,我对他颔首道:“是。”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向云峥道:"好聚好散,世子请。"
我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见对面的云峥仍是一口酒没喝,就目光幽冷刺骨地盯看着我,似锋利如刃,可剜下我身?上的血肉,然?而?这刃却先割伤了他自己,他持杯的手隐隐迸起青筋,似在极力地控制着,似此刻他心中涛澜只要流露出半分,他手中瓷杯就会被捏得粉碎。
我沉默须臾,面上漾起笑意,似我初次在这春醪亭见云峥时,轻浮不自重,“世子是知?道的,我这人爱热闹,身?边人越多我越是玩的开心。近来与?世子交游,虽也开怀,但心中总觉寂寞,不及与?蒋公子他们一起,更是舒心。”
我放下酒杯起身?道:“世子慢饮,我得先走了,我晚上与?张公子蒋公子他们有约,不可迟了。”
云峥原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在我这几句话有意相?激之下,终是抬起手臂,慢慢举起了酒杯。
云峥如何?会看得起蒋晟等人,又如何?能忍受我将他与?蒋晟之流相?提并论,甚至将他贬在蒋晟之流之下,傲气驱使之下,无论他先前曾想对我说什么,应都会彻底粉碎在心底,当污秽彻底掩埋或是丢弃。
见云峥一口口将酒饮至见底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将酒钱掷在桌上,我心中漫起一丝异样的空落,但面上依然?轻松地笑着说道:“就与?世子再走最后一程。”
就与?同样要离去的云峥,一起走出了春醪亭。暮晚时分,最后的夕阳中,四合街人来车往,或是归家,或是将要夜游,初冬的暮阳是冷而?薄的,虽瞧着仍有几分流光,但照在人身?上,却使人越觉天寒暮冷,冷从肌|肤直透到骨子里。
“那与?世子就此别过,往后,纵是巧合人前相?遇,亦当从不认识的好。”
春醪亭前,我对云峥如此说道,云峥闻言面无表情,神色如是毫无温度的玉石时,忽有人骑马从春醪亭前经过,马匹高大健壮,马上中年男人衣着华贵,在瞥望见云峥时,讶然?地唤了一声:“子峻。”
云峥神色依然?无温,只略动了动唇,道:“舅舅。”
被云峥唤做“舅舅”的中年男子,再讶然?地瞥了下云峥身?后的简陋酒肆,“你?在这地方?喝酒?”惊讶地问了这一声后,男人目光又移至云峥身?旁的我身?上,问道:“这位是?”
我是与?云世子毫不相?干的人。就要作路人状,直接走开离开,然?而?我才神色漠然?向旁走了半步,手就忽然?被云峥牵拉住,云峥一手紧紧攥着我手,并不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回答他舅舅的话道:“这是虞嬿婉。”
“……虞……嬿婉?”男人似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又一时想不起来,面上浮起疑惑之色,而?目光盯着云峥紧攥着我的手,面上狐疑之色更重。
我拼尽全力想要将手从云峥手里抽离,却怎么都抽不开时,竟听云峥为他舅舅解惑起来,嗓音清朗淡然?,“虞嬿婉,谢侍郎的继母,谢尚书?的遗孀。”
马上的男人立即神色大变,似陡然?被一道惊雷砸在他天灵盖上,他惊得一时话都说不清楚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她……她……”
瞪着眼结巴着吐了几个字后,男人略微从震惊中回神,然?而?神情更是不敢相?信,更是痛心疾首,“子峻你?怎可与?她一起?!”男人朝四周看了一眼,连声催促云峥道:“快放手!快与?我归家去!”
暮时街上车马本就不少,四周早有人朝此处看了过来,并窃窃私语。我的心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熬煎,可恨那只被云峥紧攥着的手怎么都挣不开,好像云峥的手臂是条藤蔓,从生根时就与?我紧缠在一起,到死不会分开。
云峥语气淡然?,神色亦平静,但这淡然?平静下却似是隐藏着巨大的疯狂,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舅舅,语气亦再寻常不过地回答他舅舅的话道:“为何?不可与?她一起?我喜欢她,我云峥只喜欢她一个。”
马上的男人已是惊得面色死灰,似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周围原是窃窃私语的人声,如冷水投入了油锅,陡然?间鼎沸炸腾,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目光似利箭射向我与?云峥,他们口中不断说出的“云峥”和“虞嬿婉”的姓名,似一柄柄可畏的尖刀插在我和云峥身?上。
我手足冰凉,通身?血液似冻凝结在骨子里。云峥在暮色中转脸看向我,眸中映着最后的暮晖,如冰下燃火,身?后是将落的夕阳。燃烧着的太?阳,温暖明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太?过灼热,会令人不禁忧心那炽热会将彼此都灼伤,最终玉石俱焚。
那一日,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然?而?致命的流言很快在京中传了开来,我人在谢府棠梨苑中,数日未曾出门也不问外事,但可想象如今谢府之外、京城之中,是如何?的议论鼎沸、人言可畏。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新鲜事总会被新鲜事盖过,只要我不再见云峥,渐渐世人就会放过这件事、遗忘这件事,云峥也会不再被流言纠缠,我只是云峥人生中年轻轻狂时的糊涂一笔而?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人应也能理?解这一点。只要时间久了,流言淡了,一切就都可过去,云峥的人生远大长久,这一笔糊涂事对他来说,就似衣裳上的尘埃,掸掸就落了,他照旧可如从前光风霁月、矫矫不群。
这一夜,我人在棠梨苑中,因如抚琴看书?之类的事,皆不能使我心静,就走至书?案后坐下,提笔给萧绎写信。
萧绎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他的近况是我最关心最在意的。就在信中殷切询问,并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细细地说了许多日常琐事,连冬日早晚要多添衣裳,冬季应食枸杞百合滋阴润燥等事,都不厌其烦、一笔笔地细致写在纸上。
从前如此给萧绎写信时,我定是心无旁骛,就好像萧绎坐在我面前,我正?在和他说话,能笔下源源不断地写上个把时辰,然?而?今夜,我的笔总是写几笔就停顿,明明心中并没什么事,却像有什么横亘在我心里,跨不过去。
我执笔怔怔地坐在书?案后,不远处的小榻边上,困倦的绿璃早已枕臂伏睡进入梦乡。室内静得很,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响,就似那间山神庙里柴火静烧时,令人恍惚好像身?在山神庙中,庙外风雨飘摇,从泼天泼地的呼啸,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丝丝绵绵地落在瓦上窗边。
似真有雨,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窗外,轻轻细细地打在窗上。还是雪,这时节大抵是雪,如今是何?时节,窗外是雨还是雪……云峥,你?告诉我,是雨还是雪……
恍惚之中,视线内的房门忽被人轻轻推开,年轻男子的乌皮靴半踏入室内,年轻男子的袍服一角闪入我的眼帘。我猛地站起身?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手中的笔跌在了信纸上,墨迹洇湿了纸上大片字迹。
然?是谢沉,来人是谢沉,他似未预想到我会这样看他,身?体半在室外寒夜、半在室内光照下,在门边僵滞许久后,还是微垂眸子,走了进来。他反手掩上了房门,将冬夜的寒风与?细雪关在门外。
是谢沉,我怎会想到其他,怎可能是其他,定是夜太?深了,我太?累了,精神困倦,所?以心神恍惚,恍惚地甚至荒唐。
自我将棠梨苑外花圃一把火烧尽后,棠梨苑似成了禁地,谢沉未再踏入苑内半步,为何?今夜会破例前来?
第30章第30章
应是来说教我的。我与云峥的事,如今在外?应是传得风风雨雨,对谢府名声的连累,定远甚于从前我与纨绔子弟厮混时。
尽管谢沉是我的晚辈,但他乃是谢家世代书香的正统继承人,有责任与义务维护谢家名声,自有权利来指责我的行为不端,为此破例走进了他本不愿再踏进半步的棠梨苑。
我等着谢沉发言责难,然?而谢沉未先如我预想,而是先将手中提着的雕漆食盒放在了室内桌上,嗓音微低:“我听下人说,你没有用?晚饭。”
谢沉将食盒盖子打开,将盒内冒着热气的烩虾、荷叶卤、三鲜木樨汤等饭菜一一拿出,摆在桌上,又?取出一双干净的乌木箸,放在碧粳饭旁。
我见谢沉沉默地做着此事,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躁乱,绕走过书案,来到谢沉面前,说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谢沉略一静默后,仍是说道:“冬夜冷长,你还是用?些晚饭的好,空腹伤身。”
“若你只是来和我说这些话,那就走吧,我要歇下了”,我冷淡地看?着定身不动的谢沉,“我与云峥之事,固然?在外?传得难听,但你夜晚在我房中滞留不走,若传出府去,会好听吗?”
我不愿与谢沉再多说其他,我与他之间要说的话,早就说尽了。见谢沉仍是沉默僵身不动,我径就要转身离开,要自往深处寝堂走去。
将走之际,一封请贴被修长的手递到我身边,是谢沉从袖中取出,他道:“是今日送上门的,门上未敢直接给你,给了管事老周,我下朝回来时,老周将帖子给了我。”
写着“虞嬿婉亲启”字样的请帖,烫金紫底,四周萦绕着飘逸的银色流云纹样。
我虽与蒋晟那帮子弟厮混许久,但那帮人约我都?只敢私下递话给绿璃,无?一人敢光明正大地把请帖往谢府大门送。
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有千斤。私底下如何厮混,都?是面子底下的事,就算是被世人茶余饭后闲说几句,也都?无?妨,不到明面上来,就只是几句流言而已,闹不出大事来。
这样的事,连蒋晟之流都?心里?清楚,云峥如何会不知道,他知道,却还光明正大地往谢府送请帖,却还那日黄昏在春醪亭外?,当着他舅舅的面、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
寂静的雪夜里?,我心微微颤着,只觉眼前薄薄一片请帖,似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手去接。我将目光从请帖上移开,几番咬唇,终还是开口轻道:“他……他……”
谢沉目光望着我道:“据门上说,不是云世子亲来门前,请贴是他的小厮送过来的。”
略沉顿片刻后,谢沉又?缓缓说道:“云世子这几日,应是出不了门。博阳侯震怒,对他动了家法,博阳府祖上为开国?名将,府中家法,从军法中来。”
我心似被人狠揪在手里?,猛地往下一拽,一瞬间竟无?法呼吸。我暗攥着手,任指甲掐在掌心里?,抬眸看?向?谢沉,目光灼映着灯架上晃动的火焰,“不必再转弯抹角,直接说你真正想说的话,你今夜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谢沉却是沉默,他唇微动了动,转开与我对视的眸光,拿着请帖的手臂僵垂在身旁。
“说啊!”我转走到谢沉面前,几是咄咄逼人,一口气连声道,“说我行为不端,连累了谢家,说我不该招惹云峥,不该与云峥往来,说我是谢家的孀妇,当为谢家守贞,所做作为当符合谢氏门风,说谢家名声最?重,说在你心中,谢家名声从来都?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轻如鸿毛,都?是可以被舍弃的!”
猛从心中几是咆哮出的一番话,也不知是在为眼前云峥这件事,还是在为其他。一口气骤然?间说了许多话后,我像是精神也有一瞬间被抽空,心神震恍,双眸眼花,眼前谢沉身影模模糊糊,似与晃荡斑驳的灯火融化到了一处,碎裂着,坍塌着。
越发眼花,竟有些站立不住时,我模糊间见谢沉似伸手扶了过来,用?力将他推开,自己手扶着桌沿稳住身形。
室内死寂的静默,我与谢沉未相对亦都?无?言,早是一潭死水,纵硬掀起些波澜,也是冰冷的绝望,不该如此,倒似是自己难堪。
我扶着桌角站直身体,望向?谢沉,再度要他离开时,忽有急匆匆的步伐在窗外?细雪声中来到我的门前,周管家的嗓音,在门外?焦急地响起道:“公子,夫人,公主驾到!”
竟是长乐公主,秦皇后的女儿,帝后的掌上明珠,在这夜深时忽然?驾到谢府。
因长乐公主指名是要见我、与我说话,谢沉在迎接拜见完公主后,就避站在厅中一旁,我在厅内再度向?长乐公主恭行大礼,见十五岁的少女公主妆容娇慵、衣裳华美,鬓边斜坠着的宝珠流苏,在灯下光华璀璨,名贵不可言。
我不知长乐公主为何深夜出宫来此,但想她是秦皇后之女,想我与萧绎一直有书信往来,想事情会否是与萧绎有关,心暗暗揪着,等待着长乐公主说出正题。
然?而长乐公主既不说话,也未在厅内主座上落座,而是背手在厅中漫走,绕着我慢慢走了数圈,将我里?外?上下都?打量了一通后,发出了鄙夷的一声轻哼。
“不过如此”,长乐公主有意不屑地说着,在厅内一张楠木交椅上坐了,边玩着染红的指甲,边斜斜看?着我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了?”
我道:“公主殿下似乎是十五岁。”
长乐公主微颔首,“不错,再过几日,就是我的及笄礼。”说着,斜斜看?我的目光似有怨恨之意。
我不明就里?,只能在沉默一瞬后,接话道:“贺喜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目中怨恨之意更浓,尽管她极力做轻松状,做一个似已成熟长大的公主,但怨恨的眉眼间,仍不自觉流露出小女孩的着急和委屈。
“我从记事起就认识云峥,我喜欢他,一直喜欢他,想要他做我的驸马。父皇早私下答应了我的,只要等我及笄,就赐下婚事,可你……你这杀千刀的淫|妇,为何要去招惹他?!为何要坏了他的名声?!”
原是为云峥而来,我惊怔未语时,一旁的谢沉已嗓音微冷道:“请殿下谨慎言语,勿辱我谢家人。”
长乐公主目光恨恨地看?向?谢沉,“这样败化伤风的女子,你留她在谢家败坏名声作甚!当废了她所谓谢夫人的身份,将她赶出谢府去,让她受世人唾骂,你谢家才是清清白白,受人敬仰……”
“殿下!”谢沉打断长乐公主愤恨言语的的嗓音,已似隐含怒气。
长乐公主是被帝后宠爱长大的,在皇帝与秦皇后面前,比齐王与越王还要得脸,养成了向?来说一不二的骄纵性?子,见谢沉一再逆她,心中对我愤恨更甚,竟就拉下脸道:“谢沉,本公主命令你,即刻将她逐出谢家!即刻!”
“她一日是谢家人,就永是谢家人,谢沉绝不会做出逐她之事”,谢沉虽拱手向?长乐公主,但声音已冷沉如铁,“殿下若再如此无?礼,微臣只能明日上朝时,将今夜之事奏与陛下。”
“你!”长乐公主恨且无?奈地瞪了谢沉片刻后,转脸向?我,神色已近咬牙切齿,“你很得意是不是,这样会玩弄人心,一个两个都?被你迷惑了心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人人都?会被你骗了吗?!你以为云峥会迷恋你一辈子吗?!你以为你能得意到几时?!”
长乐公主恨恨地骂着,竟就扬起手来,似要狠狠掴我一掌。然?在她手在重重地落到我脸上前,就有身影掠挡在我身前,因谢沉身高颀长,长乐公主用?力往人脸上甩的手掌,终只是指甲刮擦过谢沉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长乐公主未想到有此变故,怔在原地时,谢沉再向?她拱手沉声道:“夜已深,公主殿下请回吧。”
望着谢沉严严实实地挡护在我身前,长乐公主恨恨一跺脚后,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身影愤恨地远去在深浓的夜色中。
我转看?向?谢沉,见他颈部?那道被尖利指甲划过的划痕正泛着细密的血珠,灯下鲜红地触目惊心,忙取出袖中帕子,按在了那道血痕上。
我是下意识如此做,而谢沉没有避开,他竟是没有避开。我手按着帕子,低首在谢沉身前,仿佛与他是相依的姿势中,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轻道:“把那东西给我吧。”
谢沉知道我在说什么,沉默地将那道请贴从袖中拿了出来。我将请帖送至厅中烛火前,与谢沉无?言地同?看?着火苗舔蚀请帖,看?金字银云寸寸成灰,落在这漫长冰冷的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