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1章
这一夜后,我不再避在棠梨苑中,又走出了谢家大门。不是去寻云峥,而是将蒋晟等纨绔子弟约出,约他们至长明街芙蓉楼,醉酒欢歌。
戌时,长明街芙蓉楼,不见不散。这是云峥请帖上所写的时间?地点,然而方?才酉初一刻时,云峥人已来到芙蓉楼中。
被包下的芙蓉楼里?,原正?欢声笑语,靡乐飘扬,酒香浓荡。蒋晟等不知请帖之事,乍然见云峥出现在这芙蓉楼中,登时面面相觑,喧闹的芙蓉楼立刻鸦雀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我垂目于杯中酒,不去看那越走越近的人影,可眼角余光却无法不瞥见。云峥走来的步伐并不十分稳健,不似从前大步流星,他步子有两?分迟缓滞重,似是身上有伤。
想到谢沉所说的博阳侯府家法,我心暗暗一颤。低眸饮了半口酒,我压下了那些不该浮起的心绪,依然做那轻浮不端、没有心肝的谢夫人。
之?前在兰渚亭时,云峥这不速之?客忽然出现,蒋晟作为文会主人立即上前相迎。然而今日这芙蓉楼酒宴,我是主人,蒋晟就醉声提醒我道:“谢……谢夫人,云世子来了。”
蒋晟的目光落在我面上,其他子弟的目光亦在我与云峥之?间?徘徊,毕竟,我与云峥的事已是传得满城风雨,外人窥视我与云峥,自会带着看戏看热闹的心态。
我在蒋晟的提醒声中,抬首看向云峥,笑说道:“贵客。”我请云峥入席与蒋晟等坐在一处,道:“世子知道,我爱人多热闹,世子往后若与我有约,便就是这般约法,大家一起,才是玩得尽兴。”
云峥停步在酒席前,也?不看蒋晟等人,不看那等轻浮的玩乐景象,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眸光沉默地看着我,眸底如凝冰雪。
在已因父侯震怒、领受家法的情形下,云峥还能离开侯府、来到这芙蓉楼,定是十分不易。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而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就含笑对蒋晟道:“烦请蒋公子为云世子斟上一杯。”
蒋晟早已喝得半醉,这会儿站起来时,身形都?有些不稳。他泼泼洒洒地倒了半杯酒,笑着请云峥喝酒,见云峥不接,又醉劝道:“世子何必呢,大家都?是出来玩的,何必较真。”
因是醉着,蒋晟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出来玩,不管如何放肆,都?不会叫人笑话,较真了,才叫人笑话。世子是聪明人,怎么比我们这些人还看不清,就是玩玩嘛,玩玩……玩玩就算了。”
若是清醒时,蒋晟定不敢执意劝酒,然因此刻醉得厉害,他醉醉叨叨地说着,竟就硬将酒杯往云峥面前送,而下一刻,就禁不住发出吃痛的惨叫声。
酒杯跌地的“砰呲”声中,被扭住手臂的蒋晟,痛地几乎酒醒。云峥冷脸将蒋晟扭推到一旁,冷漠的眸光扫过席上惊惧的子弟,嗓音沉冷无?温:“都?出去!”
刹那寂静后,一众纨绔子弟尽做鸟兽状散,有良心些的,还将痛得脸白的蒋晟也?拖着走了。
云峥走进席中,坐在我身边,边拿起酒壶,为他自己重新斟了一杯酒,边说道:“你想这样约我也?行,我来一次,赶一次,到最后终归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我坐在锦绣繁华的酒宴中,却觉自己似身在苍茫的雪地里?,入目茫茫,前后无?路,心中浮起一重又一重的悔意,想我不该在这芙蓉楼和云峥吃那川味锅子、此后一约再约,想我不该在城门口答应云峥的邀约,与他到长明街来,想我在最一开始,就不该在春醪亭里?请他喝酒,如果那夜没有我那句话,就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言可畏”,我冷眼看向云峥,眸底隐着我不自知的痛楚,“人言可畏,你这般身份的人,难道不明白这句话吗?!”
“你都?不畏惧人言,为何觉得我会畏惧”,云峥深深地看着我,眸光锐冷,似能锐利地看到我的心底,“你到底是在乎我的名?声,还是在拿所谓的名?声当借口?你是真不信我,不信我对你的感?情,还是……你不敢信?!”
似真有一支锐冷的利箭直射入我心底,令我的心似刺猬蜷缩起来,一瞬间?的哑口无?言后,只能下意识以尖刺向外对抗。
“不错,名?声只是我用来拒绝世子的借口”,我唇际微弯起一抹笑意,道,“世子既非要我将话说明,那我就明说了。”
我看着云峥,说道:“如果足够喜欢,哪怕世人非议一辈子,我也?会和世子一起走下去的。”
云峥沉冷的眸光微微一颤,呼吸似也?有一瞬间?停滞时,我接着含笑道:“但我对世子的喜欢,真就只有一点点啊。”
“我喜欢世子的容貌、世子的家世,也?喜欢世子能够偶尔开开玩笑的性情,喜欢世子在我寂寞时的陪伴,但这些,别人身上也?有,别人也?能给?我,我对世子的喜欢就是这样的肤浅和微小?,这样的一点喜欢,足够我和世子一起玩一段时间?,但就只那一段时间?而已,久了,就不新鲜了,就会腻了。”
“我是喜新厌旧的人,所以那夜才会在春醪亭招惹世子。世子那夜被我招惹时,就应知道,来日我还会以同?样的手段,再去招惹其他男子。”
“世子是愿意你我从此就一刀两?断,再不往来,还是……”我几是残忍地看着云峥道,“还是我与世子一起时,却暗暗地结交着其他男子,和他们做我与世子所做的同?样的事,甚至,更多的事。”
灯下,云峥神色冷峻,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我站起身来,不再看他,只撂下最后一句冷冷的话,“我与世子已然缘尽,往后绝无?可能,请世子莫再执着。”
这是我对云峥的最后一句话,这一生的最后一句。我离开了芙蓉楼,走在入夜后的长明街中,两?侧明灯高挂,街上人来车往,似极喧嚷热闹,也?似极静极静,静得似是可以听到落雪的声音,这一回,再不会有飞踏的马蹄声或是急匆匆的步伐声在我身后响起,不会有人或是迷茫或是愤懑地带我离去,去一个谁也?没有,只有我和他的地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此夜后,未再有请帖到谢府来,云峥似真将我在芙蓉楼所说的话都?听了进去,也?最终做出了不再执着的选择。然而民间?关于我和云峥,依然是流言如沸,这需要时间?来平息,我在棠梨苑中默默地等待着。
然在流言减淡平息之?前,我先是收到了萧绎的来信。信中萧绎除似从前报平安并关心我近况外,还提到了云峥之?事,罕见地在与我的信中提到外人。
像是我与云峥的流言,都?已传到了千里?外的九成行宫,萧绎在信中问我流言真假,问我是否是喜欢那个叫云峥的人。萧绎似乎不希望流言是真的,尽管他在信中没有明说,但我能透过他询问的话语,感?觉他话的背后,似是别别扭扭地透着这一层意思。
“仅是流言而已”,我提笔回信给?萧绎道,“我与云世子仅是泛泛之?交,且如今交游已断,往后不会再有任何往来,我对他并无?情意,一丝都?无?。”
看着萧绎来信上所写,“小?姨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又在回答云峥之?事的那几句话后,添了一句道,“殿下也?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这世间?其他所有人在我心里?都?无?足轻重,唯有殿下,在我心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
第32章第32章
萧绎在信中对我说,他一定会回来,回到我身边。从前我见他说这样?的?话,虽会在回信中安慰附和他几句,但心中其实觉得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我也并不在乎萧绎能否回京回到我身边。
我只要萧绎平安就够了,哪怕这一世不再相见,只要他能一生平安喜乐,我别无所?求。甚至我觉得萧绎不能回京也并不是件坏事,他若回京就必要面临皇权之争,他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如?何能抗衡势力深厚的?秦后一党,如?何能在波云诡谲的权争中保全自己。
然而萧绎却有可能真的要回来了,他在今冬来信中说的?这些话,不再似前几年信中虚无缥缈了。
因?今冬朝堂中,竟有多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谏请圣上召太子回京,话虽说得文?绉绉,但掰开?来讲,便是太子离京独居三四载,古所?未有,太不像话,而圣上竟也没有动怒没有直接驳回。也许过上几个月,到明年开?春时?,我真能在京中见到萧绎。
萧绎在信中说,他长大了,细和我说他如?今身高体重,说他喉结初显等等,甚至还在信中夹了一幅他的?自画像给我,画上的?萧绎,神情庄谨,目光沉定,毫无孩童稚气,努力地做着大人的?老成模样?。
比之三四年前,离京时?方才?七八岁的?小男孩,萧绎如?今自然是长大了。只是,即使萧绎长大到十七八岁了,他在我心中也依然是孩子啊,我比他大八岁,他是沈皇后的?遗孤,为这两个因?由,无论萧绎年纪多少,他在我心中都是晚辈,都是孩子。
没有和萧绎说这些话,只夸他确实是长大了,在信中勉励他努力加餐饭,保重身体,说我会在京中等他回来之类。
将信送出的?那一日,天空又飘起了雪,这是今冬的?第三场雪,且比前两次要大上许多,片片雪花如?飞棉扯絮般绵绵不绝,没一会儿四下就是白茫茫一片,下了大半日到天将暮时?,积雪已?深。
虽谢沉还未下值归府,但我与?他在谢家是各过各的?日子,自不会等他,就掩了房门,要与?绿璃用晚饭歇下时?,忽然周管家的?声音在外响起,说是有人正?求见我。
原是云峥的?心腹小厮阿庆。周管家本不欲通报,并要让阿庆离开?的?,但阿庆十分执着,似若是见不到我,他能在谢府门前站上几天几夜。谢宅位处长平坊,周围多是勋贵朝臣之家,人来车往地见到这等情形,自然对谢家影响不好。
于是周管家没奈何,只能前来将此事?通报给我。我听了心中涌起一丝乱绪,想自那夜芙蓉楼后,云峥就未再找过我,似真听进我那些话,与?我断了往来,为何多日过去后,他的?小厮还会前来。
心中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因?由,我就问周管家道:“这人来做什么?”
“老奴不知”,周管家回话道,“他定要见夫人一面,说要见到夫人再禀明来意。”
周管家说罢,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一块带血的?布料双手呈了过来,“那人托我先将此物呈给夫人。”
很眼熟的?衣料,紫罗云丝,似是我与?云峥在春醪亭初见时?,云峥身上的?衣着。我望着这块像是被撕下来的?布料,望着上面深红发?黑的?斑斑血迹,心猛地一颤,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想不到其他,就抓起这块衣料,大步向谢府大门走去。
临近大门时?,正?见谢沉归府的?马车停在门前。而那小厮阿庆见我到来,也顾不得其他,就匆匆跑近前来,“扑通”一声向我跪道:“谢夫人,求您去见见我家公子,您不见他,他怕是活不成了!”
我心震栗,通身骨血似在一瞬间?冻成冰雪,脑中嗡嗡地什么也想不清楚,只是唇颤着道:“你在乱说什么……出什么事?了吗……这血……这衣料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求夫人随奴婢去见见我家公子,奴婢路上与?您细说”,阿庆恳切哀求道,“求您,求您去见见我家公子吧!”
寒沉暮色中,我死死地攥着手中的?血色衣料,僵站在谢府大门门槛后,见已?下马车的?谢沉,正?在萧萧风雪中静默地看着我,风声凄冷,纷扬的?雪花不断地落在他的?衣上肩上。
因?我犹豫不前,迟迟没有动身的?动作,阿庆恳切哀求的?嗓音渐已?泛起了一丝愤恨,“求夫人……最先……最先在春醪亭,是夫人先与?公子结缘的?啊!”
阿庆仰看我的?眸光如?燃灼着幽幽的?火焰,“公子若是死了,便是为夫人死的?!”
我心中一震,步子便迈了开?去,跨过了谢府大门的?门槛。风雪中,我匆匆往云家马车走去,擦肩掠走过谢沉身旁,眼角余光中,年轻男子面目雪白,似将融在这漫天的?飞雪中。
驾车的?阿庆,并不是带我往京中博阳侯府,而是带我往郊外云家的?一处别院,据他说,云峥这几日都在云家京郊别院栖迟居内,不在京中。
阿庆说,多日前,在与?我芙蓉楼一别不久后,云峥被他父亲母亲要求,彻底肃清与?我之间?的?流言,恢复他自己?的?清白名声,亦不再使博阳侯府蒙羞。
云峥父侯是为爱子、为博阳侯府,而云峥的?母亲,在为爱子和博阳侯府外,另有一重心思,因?她受到秦皇后和长乐公主暗示,若云峥名声转好,便可尚长乐公主,成为景朝的?驸马。圣上宠爱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已?行及笄礼并属意云峥,只要云峥名声恢复如?旧,便会有赐婚旨意下来。
然而云峥听了博阳侯夫妇的?话后,却不是与?我彻底撇清关系、肃清流言,而是拎着一坛烈酒、骑马出了博阳侯府大门。
云峥不带仆从?,自在京外跑马,边是饮酒边是策马狂奔,在山中,似因?酩酊大醉,从?马上摔跌了下来。幸而他摔下的?那面山坡有株粗壮老树将人接了一接,云峥只是昏了过去和伤了一条腿,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日阿庆等云家仆从?违抗主命、悄悄跟在后面不远,及时?在山坡下找到了自家公子,将昏迷伤腿的?云峥救回了京中。
云峥被救醒时?,博阳侯夫人早哭得泪人一般。侯夫人边擦着眼泪,边嘱咐大夫定要治好云峥的?伤腿,不能留下半点后遗症时?,苏醒的?云峥却淡声说有也无妨,说体有残疾者,不可为驸马。
博阳侯夫人听愣在当场,一时?没能转过神来。而原本也为爱子忧心的?博阳侯,在听到云峥这句话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陡然间?就变了脸色,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骂着“孽子”,就要拿家法抽打云峥。
博阳侯夫人自然拼命阻拦。如?此乱哄哄的?,博阳侯府也不适合云峥养伤,云峥就移居到了郊外的?云家别院中。博阳侯夫人虽挂念儿子,但更担心儿子待在侯府里和他爹争执不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就任由云峥在京郊云家的?栖迟居中静居养伤。
博阳侯府未声张云峥摔马受伤之事?,京中除云家人外,少有人知云峥不在京中侯府,而在城外养伤。阿庆等云峥近侍跟随至栖云居侍奉,然而因?云峥本人并不好好养伤用药,纵然大夫尽力、仆从?尽心,云峥的?伤势也恢复得很慢。
本就伤势恢复极慢,今日落雪,云峥还不顾天寒地冻,不在室内烤火养伤,而在庭中坐看了大半日的?雪,也不许人靠近。
云峥素日那般脾气,阿庆等侍从?自是不敢随意违逆主命,遂直到他们已?忧心了大半日,实在是忍不住担心、违命上前时?,才?发?现坐看落雪的?云峥已?晕了过去,狐裘下的?身体,冷寒如?冰。
阿庆等人急将云峥送回房中,又是生火又是用药。云峥本就有伤,这下又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半梦半醒间?,只会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他人强行喂药也喂不进去半点。焦急担忧的?阿庆,无他法可想,只能就上谢府来,求我去栖迟居看看云峥。
阿庆为了我能来栖迟居看望云峥,言辞自是夸大了不少,说着什么“云峥活不成”的?话,让我以为云峥有性命之忧、在生死关头,而不顾一切地离开?谢府、赶往云峥所?在之地。
但阿庆的?话,也许也并没有多少夸大。手攥着的?那块衣料,血迹斑斑,可见那日云峥伤有多重,然而这还是上苍已?然仁慈,若是那日云峥摔马时?,山坡下方未能有株老树替他缓冲,若是他摔伤的?不是腿而是脖颈,也许……也许我连今日能来看一眼云峥的?机会,也不会有……
因?为这最后的?念头,即使路上阿庆已?向我说明事?情全部,即使我已?明知云峥此时?只是高烧不退、腿上有伤,而非真有性命之忧,我还是没有在半路离开?,还是随阿庆来到了城外栖迟居。
看一看云峥,看一眼再走……我心绪庞杂纷乱,似在黯淡天色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己?也看不清楚想不清楚,只是看一眼云峥的?念头,因?后怕云峥真的?出事?,而格外强烈,压住了我心中所?有的?迟疑与?退缩。
其时?天色已?黑,马车抵达栖迟居时?,居内侍从?提灯来迎,阿庆为我带路至云峥房前。
我推门走进房中,走近榻前,望向榻上的?年轻男子,见他面庞身形都清瘦了不少,昏睡中双颊因?高烧洇着病态的?潮|红,似身体正?被暗火灼烧着,十分地难受。
榻边放有凉水与?毛巾,我就拧挤了一道湿毛巾,坐在榻边,为云峥擦拭脸庞。擦着擦着,云峥缓缓睁开?眼来,似只是半醒,仍是神志不清,他目光凝伫在我面上,微微一瞬后,眸中漾起孩子似的?明亮笑意。
第33章第33章
本是想看一眼云峥就走,可?真走到他跟前,见他烧得这样难受,见从前意气风发的云世子,伤病得这般形容憔悴,我?便没忍住在榻边坐下,拧挤了?湿毛巾,为云峥擦拭脸庞、缓解他身体的不适,心内想着将这毛巾拭热了再走。
却才轻擦了?没多久,就见云峥慢慢地睁开了眼。但云峥应是?烧得糊涂了?,纵然睁眼醒了?,也还是?意识不清,不然他此刻见到我?,怎会是?如?此含笑?看我?,在芙蓉楼那夜,我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后。
我攥着手里已然温热的湿毛巾,想着要不要将毛巾搁回水盆里,就?起身离开时,见神志不清的云峥,竟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轻握住了?我?正执毛巾靠在他脸颊处的那只?手。
云峥温柔地握着我?的指尖,望我?的眸光在灯下亦是温柔。因为发烧,他墨黑的眸子红红的、湿湿的,让人想到春夜落雨,春泥湿软,落红明艳。
“你是?来和我?看雪的,是?不是??”云峥轻轻地说道。
我?原是?想云峥这会儿烧糊涂了?,是?在说胡话,但转念又忽然想到从前我?和云峥交游时,曾同他吟过一首偈诗,道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当时云峥曾与我?约赏这人间好时节,我?那时还未想着要和云峥彻底断了?往来,就?应了?下来,应了?与他秋时赏月、冬时看雪。
我?忽然记起来,那时云峥说过,他家在京郊凌山脚下有座名为栖迟居的别院,栖迟居背靠凌山、面临洛川,风景优胜,冬日?里落雪时,真似古人所云“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景色绝美。云峥说,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定会邀我?来栖迟居赏看雪景。
我?没能应约,因在今冬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我?就?同云峥说,要与他从此不再往来。阿庆说,云峥今日?只?身在栖迟居庭中坐看了?大半日?纷飞的白雪,云峥一个?人静静地看雪时,在想什么呢……
云峥告诉了?我?,在此时,温柔而坚执地握着我?手时,“雪落时,我?一直在想你,想你会不会来。”
“你来了?。”云峥唇角弯起笑?意,似孩子吃到了?心爱的糖。
我?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时,又听云峥含笑?轻叹着说道:“这梦真好,我?喜欢这个?梦。”
我?闻言怔住。烧糊涂了?的云峥,这会儿是?以?为他自己正在做梦吗?
像真是?如?此,云峥含笑?望我?的眸光浮起隐约的感伤,他轻轻叹息着道:“我?知道,只?有在梦里,你才会来。”
我?微颤了?颤唇,不知要说什么好时,见云峥一手撑在身边似要坐起身,忙扶住他半边身子,帮他坐稳,又见他似是?还要下榻,忙拦住他道:“天冷,还是?在榻上?歇着吧。”
云峥一只?手仍紧握着我?的手,他乌睫微动,说道:“可?是?,雪很好看。”
我?像哄孩子似的,“明日?再看吧,外面还在下雪,雪不会化的。”
烧糊涂的云峥,这会儿也真像是?个?孩子,“好吧”,他这样说着,望我?时眸光同他手心一般暖烫,唇际笑?意也似是?暖的,“那我?得将这梦做得长久些。”
既是?“梦”,那么也许我?稍微待久一些也无妨,回头让阿庆他们不要说我?来过就?是?了?,本来这就?是?他们私底下的主意,云峥平日?那性子,哪会允许仆从瞒着他自作主张呢,阿庆他们闭嘴不说,也少一回云峥大发雷霆,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
阿庆是?因云峥不好好喝药治病养伤而诓请我?来,当务之急,是?让云峥将药喝了?。我?进这房间时,阿庆就?将又一碗刚煎好的药放在榻边几上?,这会儿药汤正好不烫了?,我?就?对云峥说道:“你将药喝了?吧。”
我?原要抽手出?来去?捧那碗药,但云峥似舍不得放开我?手,为此他自己用另一只?手将药端到身前,却也不急着喝,就?盯着那弥漫着酸苦气息的黝黑药汤。
“快喝了?”,我?催促道,“这会儿还温着,再不喝就?凉了?。”
云峥看我?一眼,低头将药抿喝了?一口,道:“又酸又苦,没酒好喝。”
什么药能有酒好喝?!我?想云峥真是?发烧烧呆了?,无奈地有一点想笑?时,又忽然想起绿璃之所以?如?今痴痴的,就?是?因幼年高?烧不退时没能得到及时治疗,忙正色对云峥道:“快把?药都喝了?,一滴都不能剩下。”又略微和缓了?语气,温声说道:“喝完吃糖润润,就?一点都不苦了?。”
我?身上?还真有糖。因为想起绿璃,我?想起此刻腰上?系着的香囊里放着香雪糖。绿璃平日?爱吃糖食,常在随身携带的香袋里放些糖果蜜饯,以?便随时取出?食用,我?平日?穿着的衣饰绿璃会经?手,她会贴心地给我?的香囊也装上?好吃的香糖果子。
当云峥将那碗药都喝了?时,我?从香囊里取了?香雪糖递给他,云峥就?着我?手将糖抿了?,边默默含化着那颗糖,边在灯下眸色盈盈地看着我?。
我?含笑?问他道:“是?不是?很甜,一点都不苦了??”
云峥回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没吃糖的心思,只?想着云峥这会儿药也喝了?,待会我?再劝他几句好好治病养伤,将他哄劝睡了?,我?就?离开了?,云峥的这场“梦”就?到此为止了?。
本来今日?就?不该来的,我?与他之间在芙蓉楼那夜就?该彻底结束,今日?只?是?个?意外,意外就?只?能是?场梦,其实并不存在,醒来了?无痕。
就?要向云峥摇首,说我?不吃糖。我?微微启齿,正要说话时,云峥却忽然间靠了?过来,携着香甜温热的气息,径覆上?我?的唇。
云峥本就?是?正发烧的人,呼吸间气息烫热,香甜的糖味自他唇齿间度来,似是?淬了?烈火浸了?醇酒,灼烫得似能将人甜蜜地融化。
发着烧的云峥,身上?亦烫热得像正燃着火。即使我?正穿着御寒的冬日?厚衣裳,云峥身上?滚烫的温度亦似能透过层层衣物,灼逼近我?的肌|肤。
我?肩臂腰肢皆被他紧紧搂箍着,明明他是?生病受伤的人,力气却似无穷,甚至还像因是?病着、因以?为是?梦境地糊涂着,而越发刚强热烈,因他无所顾忌,不害怕被拒绝。
我?感到战栗的危险,好似我?是?条涸鱼,仅靠一点水维持着理智的生机,这一点水还快要被灼热的火焰给烤干了?。不仅是?来自云峥,那火焰似也正在我?血液里流淌蔓延。
我?不能失去?理智,我?两手几乎掐按着云峥肩膀,拼尽全力,硬将他与我?推开了?分毫。
分毫之隙,似是?一丝悬线,火苗一燎,就?会断了?。
第34章第34章
发着烧的云峥不仅脸颊燥热、面色绯红,眼角也在发红,更像是喝醉了酒。
这会儿被我推开后?,他眸中幽荡着的茫茫然的懵怔,似是醉酒的涟漪,那涟漪在他眸底幽幽荡荡片刻后?,云峥人又本能地靠了过来,似要吻我的眼睛。
我边身体?向后?避,边两手紧按着云峥双肩,道:“不行!”又含着斥责大声道:“快松手!”
云峥不松手但也没再进一步动作,只眸光幽幽地凝看着我,眸底似有未道出口的千言万语。
我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异样,盯着云峥道:“……你……你是装糊涂不成?”
“……不是”,云峥嗓音是发烧之?人的微微嘶哑,像正被炭火灼烧着,“起先,我真以为?是在做梦……后?来,才知不是梦……才渐渐清醒了……”
我狐疑地看着云峥,“什么时?候开始清醒的?”
云峥沙哑道:“吻你的时?候。”
或许说话时?有微微脸红,但因他本就?发着烧,又为?先前动作满脸绯红,真是脸红也看不出来,只听他嗓音涩涩缓缓的,似是拉连的藕丝。
“吻你时?,就?渐渐清醒过来了……若是梦,每回靠近你想吻你时?,我都会忽然醒过来,会是一场空,一个人……”
云峥说着嗓音渐低,不再言语,但深深望我的眸光仿佛仍在说话,正在说:“不似现在,你就?在我眼前。”
我心中像是有潮水正在翻涌,涌动着将深埋在我心底的、连我自己也从未正视过的情愫往上推。但我知有些话不该说,一字都不该流露,就?冷冷地看着云峥道:“放手,我要走了。”
云峥仍不放手,他掌心暖烫的温度似能灼化坚冰,“你既来了,便是心中有我,既心中有我,为?何要走。”
既然云峥是清醒的,我也不好为?阿庆他们瞒着了,就?为?了能脱身,而将事实告诉云峥道:“是阿庆诓我来的,他说的好像你就?要死了,好像你就?剩半口气?,连今晚都撑不过去了,所以我才来看你一眼。”
云峥却?听不懂人话似的,仍是固执地重复道:“这便是你心中有我。”
这思路,是不是真烧糊涂了。我微拧着眉头瞧云峥,“我这人虽爱玩些,可也并非是铁石心肠,从前认识的人快死了,怎么都会过来看一眼的,这怎会就?是我心中有你,世子是还糊涂着,还是太?自傲了?”
“是吗?”云峥湿红的眸子看着我道,“若是蒋晟那等人今晚就?要死了,你会特意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吗?”
我无语时?,云峥已再度收拢手臂,将我拥在他怀中,他下颌抵在我的肩畔,低哑的嗓音似是病中的恳求与撒娇,却?又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在长久的隐忍压抑后?,最终的警告,“不要再把我和蒋晟他们相?提并论了,我知你只是在故意气?我激我,明明知道,可每回听你这样说,我心中都会涌起嫉恨的怒火、杀戮的欲|望。”
“那晚我走进芙蓉楼,见你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男人,我几乎控不住我心中腾起的杀意”,云峥道,“明知他们并没有罪,纵有罪也罪不至死,可似乎那时?若我手边带着剑,我能将你身边的男人都杀尽了。”
我默默许久,说道:“不能杀人,依景律,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云峥“嗯”了一声,将我抱得更紧后?,又道:“你心中有我,所以提醒我不能犯律。”
有种我这会儿呼吸一下,云峥都能立即得出我心中有他这一结论的感觉。
我再默默无语片刻,要继续一二三地列理由反驳云峥时?,云峥却?不听我说了,径就?自顾道:“你口是心非,我不听你狡辩,我心内知道就?是了。”
明明在芙蓉楼那夜,事情已经结束,可这会儿局面却?又有种濒临失控的感觉。面对这种感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纵这会儿想不出法子来应对,回棠梨苑睡一晚,明早再想吧。
我就?随下意识付出行动,一边努力地掰挣云峥的手,一边道:“世子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要走了。”
然而云峥攥着我手臂的手,像是没使多少力气?、并不令我感到疼痛,可却?铁箍似的,怎么也掰不开。云峥一点都不松劲,目光紧盯在我面上道:“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愤愤然地甩了下甩不开的手,感到好气?又有点好笑,“你不是说我心中有你吗?如何这般不自信?”
云峥眸光幽幽地看着我,低哑的语气?像是在控诉,“可你心狠。”
我沉默时?,云峥也不说话了,就?紧抿着唇看我,手亦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如此僵持一段时?间后?,云峥坐着的身体?微晃了晃,像是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地要昏倒过去了。
与云峥乱糟糟的一通拉扯,让我都快忘了他是病人了。虽云峥说他自己清醒了,但估计也没多清醒,依然是半糊涂着,不然依他平日那心高气?傲的性情,怎会跟孩子耍赖似的拦着我走,若他清醒着,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应都不会低下傲骨,做出这样的事来。
也顾不得其他了,就?忙扶着云峥手臂,让他躺下,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云峥先前喝的那碗药在解热药效之?余,本就?会使人十?分困倦,云峥自己又是虚弱的伤者病患,被高烧蒸烧着,还有精神力气?和我掰扯这许多,也就?是他平日里勤加习武,身子骨优于?常人了。
“快睡吧”,我将被子严严实实地拢盖在云峥身上,“睡一觉出出汗就?会好了。”
云峥明明正被昏倦的浪潮拍打着,却?死活不肯闭上双眼,手也不松劲半点,硬撑着抬起眼皮看着我,“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终是无奈道:“……我不走,你睡吧。”
云峥像是不信,仍是硬撑着盯着我看,眼也不眨,似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不见了。
我道:“真不走,我这会儿能走去哪儿呢,城门应都关?了,我回不了城,外头又正下雪,冷得很,我不在你这里待着,还能去哪。”
也许是信了我的说辞,又也许是药效和病情使云峥无法再硬撑着了,夜里雪霰子沙沙打窗的轻微声响中,榻上的云峥终是渐渐地阖上了双眼。
即使等云峥真睡沉了,我将我那只手从他手中硬掰出来,也花了不少的力气?。将床榻的帷帐放下,我走出这间房,对正守在外面的阿庆道:“世子喝药睡下了。”
“多谢夫人”,阿庆感激行礼后?,又向我告罪道,“今日小人一时?情急,言语不当,请夫人多多包涵……”
我制止了他那些话,就?道:“天太?晚了,我明早再回城,此处可有客房,我在这里歇息一晚。”
阿庆忙就?唤来两名别院中的侍女?,让她们引我去客房,侍奉我梳洗歇下。
我就?要同那两名侍女?走时?,步子又不由顿了一顿,侧首朝云峥房间看了一眼。默然片刻,我向阿庆说道:“世子烧得厉害,若半夜醒了,定然十?分口渴,茶水要备好。”
阿庆答应道:“是,小人知道。”
这样的事,如阿庆等伺候云峥多年的随仆怎会不知道呢,何必我多嘱咐这一句。明知如此,却?不知为?何,还在叮嘱这一句后?,又忍不住叮嘱道:“吃食也要备着,若他醒来饿了,让他用些粥,或是软烂的面条,切不可食生冷油腻,酒就?更不能碰了。”
阿庆一一答应下来。我略动了动唇后?咬住唇角,克制住还想说的欲|望,提步离开,随那两名侍女?到了客房门外后?,也未要她们侍奉,就?让她们各自去歇息,自行入房、梳洗上榻。
却?也未能深睡,宽衣上榻许久,我都没能完全沉入梦乡,似心中悬着事情,半睡半醒的,一时?风雪声似在我耳畔窗外,又一时?风雪声似在我心中,似在梦里。
梦里,也落着雪,时?间似是一两年前。室外风雪呼啸,室内地上的火盆燃着炭火,一芒一芒的红星,亮起又熄灭。我手捧着一碗药,坐在榻边,边舀吹散药的热气?,边看向榻上病躺着的人,我唤他:“……谢沉……”
是谢沉,应是谢沉,我是他父亲的遗孀,是他在京中谢府唯一的亲人,他病了,我自是应当探视他、照顾他。
榻上的人应是谢沉,我将吹温的药放在一边,就?要扶他起身喝药时?,手伸出去,却?迟疑了。榻上的人是谢沉吗?还是云峥?谢沉……还是云峥?
梦中的我心神迷恍起来,好似飘袅的药雾遮蔽了我的视线,眼前迷离,我看不清,心里也想不清,竟不知此刻榻上病着的人是谁,不知我心里到底在想着谁。
迷迷蒙蒙间,在半梦半醒了一两个时?辰后?,我似是在深夜时?候恍惚地醒了,虽仍睡闭着双眸,但听到应当万籁俱寂时?,有轻缓的脚步声入室停在我榻帷之?外,隐约有修长的身影在提灯光照中映在软垂的帷帐上。
良久寂静后?,柔和的灯光远去,身影也渐渐远去,轻轻的阖门声响后?,室内又是幽静的暗黑,而门外,有人嗓音低低地道:“奴婢没有骗您吧,夫人就?在这里。”
似是云峥夜半醒来时?,不知我的到来是梦是真,不知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走,而要来亲自看上一眼,才能确定,才能安心。
室外步履声渐渐远了,同风雪声渐渐远去,我似又逐渐陷入了昏沉的睡梦中,而这一回梦中不再那般迷茫,是云峥,是云峥啊。
第35章第35章
清晨卯正时候,我真正醒了过来,栖迟居的侍女?送水进屋,侍奉我梳洗穿衣后,请我到居内的花厅用早膳。
昨日?原就是快用晚饭时被阿庆诓到了城外的栖迟居,后来与云峥的一番拉扯,使我将晚饭之事彻底给忘了之后,我就一直空腹到这会儿。确实?是感到饥饿,我就也不推辞,想着用过早膳后再走。
随侍女?走到用饭的花厅时,我见云峥也在,他原是坐在一张紫檀雕漆食桌后,见我过来,扶着桌子一角站起身来,像是腿伤暂使他不能正常站立行走。
瞧着腿伤还得好好将养,但面色比昨晚好了不少,没有那般燥红虚弱,似是即使体温还未完全正常,但也没有昨晚烧得厉害了。
我就走近前并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云峥道?:“好多了。”涩涩哑哑的声音,似因生病所致,眸光也静静的,在我面上一落而垂,乌黑的眼睫在透窗的雪光日?光中洁净分明。
吩咐居内仆从将早膳呈上后,云峥请我入座,自己也在对面坐了。呈上来的早膳是香米粥与诸样佐粥小菜,另有水晶包儿、酥麻卷等,几乎将偌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但云峥本人?就只用着面前的一碗粥,不知是不是病中没甚胃口,他用得很慢,小鸟啄食似的,用餐时也一直没有说话。
这样才?似云峥,昨晚那个胡言乱语、痴缠着不许人?走、像大孩子一样胡闹的云世?子,果?然是发?烧烧糊涂了。
我边用着早饭,边对云峥说道?:“早饭后,烦请世?子借我一辆马车与一名?车夫,我得回去了。”
云峥抬起眸子看我,静静地看我片刻后,忽然说道?:“今日?出太阳了。”
我听着这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看着云峥,想他是不是脑子还没清醒时,又听他说道?:“将暮时于居内望岚亭看日?照雪山,景色绝美,你?不想看一看吗?”
未待我回答,云峥又道?:“望岚亭是暖亭,四周皆是琉璃长?窗,在内观雪时不会冷的,若你?还怕冷,我为你?生火盆披大氅,绝不会叫你?冻病的。”
云峥眸光凝看着我道?:“这样好的景色,或许一年仅能看这一次,错过未免可惜,何?不赏看半日?,和我一起?”
先是几乎一字不说,又忽然间?说出这许多话来,一字字一句句重重叠叠地压在我意欲离开的心思上。
我想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心中所想,我是要离开的,就要对云峥说出婉拒的话时,却见云峥望我的目光,在雪色日?光中澄明如镜,似能映照到人?内心最深处,令我在对望上他的一刹那不禁有些恍神,不由想我的心底,真的如我所想吗?
我一时怔茫未语时,花厅外的阿庆忽然向我通报道?:“夫人?的侍鬟来了。”
是绿璃,昨日?我走得急,没将绿璃带在身边。绿璃素日?不拘礼节,蹦蹦跳跳地进了花厅,看见我后,就径直跑到我的身旁,也不管云峥在场、不向云峥行礼,就自顾嗔声对我道?:“小姐昨日?怎么不带我一起来呢?”
我说:“走太急了。”又捋了捋绿璃垂下的碎发?,问她道?:“你?怎么过来了?”
绿璃道?:“天明时,公子告诉我说,小姐在这里?。”
我沉默片刻,问:“他还有说别的吗?”
绿璃摇头:“没有,公子就只告诉我小姐在这里?,旁的什么也没有说。”
绿璃将昨日?黄昏到这会儿的事?讲给我听道?:“昨天我去厨房看晚饭做好了没有,回头就找不见小姐了。我到处找啊找,一直找到大门口,见公子回府了,就问公子知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
“公子说小姐被人?接走了,我就问那小姐今晚还回来吗,公子说不知道?,我说我要等着小姐回来,公子没说话,但好像陪我等着哩,我睡着前都?见公子站在苑内的梨树下,雪花洒洒落落的像是梨花开了一样。”
绿璃说着有点口渴,喝了口茶水,继续道?:“我原是想等到小姐回来,小姐不回来,我就不睡觉的,可也不知我夜里?几时睡着了,等睁眼醒过来时,天都?亮了。”
“天亮我起来后,又到处找,想看小姐回来了没有,走出门去,见公子还在梨树下。公子看见我,就说小姐在云家的栖迟居。我听了,连忙去找周管家给我马车,还有知道?栖迟居在哪儿的人?,找到这儿来了。”
最后,绿璃道?:“我没吃早饭。”
我道?:“你?吃吧。”又看向云峥,“世?子不介意多添副碗筷吧。”
云峥自是说“不介意”,就让阿庆多拿了副碗筷来绿璃,看绿璃坐下来大快朵颐时,犹说:“慢点吃,小心噎着。”
又说栖迟居的厨子庖馔手艺极佳,可以留下尝用午饭,又说栖迟居的景色很好,不输京中名?胜,绿璃若留在这里?玩,定?能玩得尽兴。
绿璃本就是孩子心性,听云峥这一茬茬话说下,自然十分欢喜,就边咬包子边央求我道?:“小姐,那我们在这里?玩一天吧。”
终是应了绿璃的恳求,未就急着离开。这一日?绿璃欢欢喜喜地在苑中玩时,我与云峥披着大氅,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云峥因有腿伤,手里?还需拄着手杖,走得很慢,我也慢慢地走着,看日?光照耀下,梅枝上的积雪滴滴消融。
随着积雪融化的滴答声响,云峥的声音在我身边轻轻响起道?:“昨晚,是我言行无状,我向你?道?歉。”
我原以为云峥可能忘了昨夜他神志不清时的言行,毕竟从我早上与他相见,都?过去大半日?了,他都?没有提这件事?。
他不提时我也不提,他提了,我就说道?:“……无事?,昨晚你?病得厉害。”
我没有看云峥,就边缓走着边道?:“我病得脑子不清醒时,也会做些糊涂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云峥却道?:“若非因病,我昨夜或许不会那般,但,那确实?是我心里?想做的事?,是我心里?想说的话。”
云峥看向我道?:“我想抱你?,吻你?,这是我在心里?想了许多许多次的事?,就是现在,也在想着。我也确实?觉得,你?心中是有我的,尽管我不知那份‘有’,到底有多少,也许比我以为的要少,也许比你?所以为的要多。”
云峥说:“我很明白我的心在想什么,你?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在浮动的梅香中走着,想我留在这儿干什么呢,明知留在这儿就有可能面临此刻这样的状况,却还是答应绿璃在这里?待到暮时。是为了绿璃吗,还是只是顺着绿璃的话留下,绿璃给了我留下的借口,给了我在云峥身边多待些时候的理由?
就似昨夜,先是轻易地就信了阿庆的话,而后明知阿庆说话夸大了,还是没有立刻离开,来到这栖迟居,想着看一眼云峥就走,实?际却待了很久,一直……一直待到现在……
我真的清楚我自己心中所想吗?我从前从不会回避自己的心意,在爱与人?饮酒厮混前,我总是顺着我的心去做事?,直到我将一件心事?掩埋起来,是因如此,我连我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吗?
已是走入望岚亭中,云峥将暖亭门窗阖上御寒,远处将暮时日?照雪山的美景,如诗如画。